一时间，我已经分不清这里到底是酱菜铺还是博物馆了。
“小子，出来吃饭啊！”
院子里传来老头的吆喝声，我探头朝窗外一看，就见他端着两个盘子走出厨房，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
紧接着包青松也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了，他站在院子里冲我笑了笑，而后也钻进了那间屋子。
我走出堂屋，第一时间扑向厨房，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自己搭上手，包青松快速挡在厨房门口，笑着扒拉我的肩膀：“你是客人，没有让你干活的道理。”
他脸上带着笑，话说时每一个字、每一个气口都特别放松，仿佛在心里压了多年的大石，在今天终于放下了。
进门的时候，包青松说要做腰花面，没想到他炒了整整一桌子菜，落座时，他从餐桌后面的柜子上拿下一坛老酒，封布一开，浓郁的酒香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平时喝酒吗？”他笑着问我。
没等我回应，一旁的老头就抢过了话头：“本来身子骨就垮了，再喝酒，死得更快！”
包青松表情一凝，淡淡瞥了老头一眼。
这一眼看似平平淡淡，但眸子里却精光闪烁，暗藏着很强的威慑力，我坐在包青松旁边，瞬间感觉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白毛老头更难受，当即缩了缩头，身子矮下去半截。
“那就不喝了，来，吃菜！”包青松慢慢收回视线，笑着拿起了筷子。
他虽然脸上带着笑，可我和白毛老头都紧张得不行，很长时间都没放开拘谨。
初见包青松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确实是温静而平和，但自从他刚刚露了那么一眼，我才发现他一举一动之间都蕴藏着很强的威势，确切地说，那是一种很正的正气，你在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不敢有半点邪念。
“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席间，包青松突然将话头甩给了我。
我心里还是有点局促，也没过脑子，脱口就问道：“正堂里的那口漆木盒，是鲁班的真迹吗？”
包青松和白毛老头估计都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两人同时怔了一下。
片刻，包青松才说：“我看你是做古董行的，论鉴宝的能力，你应该比我专业。”
其实我最关心的，不是鲁班盒的真假，而是这东西的来路。
包青松到底是什么人，在他手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重器。
他是个特别聪明的人，很快就明白了我心思：“咱们这一脉源自禹王一朝，传到今天四千多年了，手里有几件名贵东西也不稀奇。”
四千年？
这个数字要比正堂里的古董更让我震惊。
目前的民间古董行里，还没有夏朝的古董出现，以后恐怕也不太可能出现，我曾有幸参观过二里头遗址的发掘现场，从那里头出来的东西，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古董了，全都是神器啊！
我不由心驰神往起来，说不定在包青松手里，也有类似的神器。
就听包青松接着说道：“严格来说，咱们这一脉，算是巫咸分支，夏商时期曾做为王族执礼，执掌巫卜祭祀的一部分事宜，周朝时转为司煊，明灯守夜，驱辟百鬼，一直到汉末以后才脱离王廷，回归民间，打那以后，行当里的人就管咱们叫作‘更夫’、‘司煊’，或者‘打更人’，所以咱们这一脉师承，也被称作打更人一脉。”
“行当是什么？”
“行当嘛，其实就是修行者们构建起来的社交圈子，修行人，难入尘世，圈子比较固定，时间久了，就形成了一套复杂的分工体系，所以叫作‘行当’。咱们打更人一脉在行当里的主要职责，就是处理祟器。”
“祟器？前些天我收到的那只玉盏，也是祟器吗？”
包青松抿了口酒，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后，才慢慢说道：“祟器嘛……这里头的门道太深，一句话两句话还真说不清楚，你可以简单地理解成，那些东西都带着很重的邪煞，很容易给经手的人带来祸祟。你收到的那只盏，名叫天灯白颅盏，是用百年狐妖的头盖骨做成的……”
他说，类似的器具在祟器行里不算特别罕见，但我收到的那一枚却十分特殊。
那只骨盏的取材，来自于千年前的一只赤眼灵狐。
一般来说，狐妖被点了天灯，取了颅骨，必然是身死形消的下场，但赤眼灵狐不同于普通的狐妖，它已经得了天机造化，即便死了，肉身却能够千年不腐。
当时取骨的人取完狐骨之后，直接将它埋在了一处洼地里，那地方四望无风，六炁不通，极容易积压邪气，狐尸被埋在那里，很快就发生了尸变。
它本身就不是凡物，变成僵尸之后依然保留了生前的智力，在地底修行了几百年之后，便再次化为尸妖，为害人间。
《明史》记载，成化十三年，盛京突现妖狐作乱，致使多位富户遇害，为了调查这桩奇案，明廷甚至特意设立了一个全新的官署衙门“西缉事厂”——也就是后世臭名昭著的西厂。
对于这一段史书中有着明文记载的妖狐疑案，包青松也不敢轻言其真伪，但他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当年在盛京作乱的妖狐，很可能就是破土出世、到人间寻找头盖骨的赤眼狐尸。
因为在同一年的腊月，玉都观的几位道长在城郊一带发现了已经变成尸妖的赤眼狐狸，狐冢之中有五具尸体，死者的特征，正好能和妖狐案里的几个受害者匹配起来。
当年道长们费劲心血镇住尸妖，又从瓷器口运来大量窑土，制成五座坟山，将狐冢包夹起来，形成五虎擒羊的风水格局。
本意是想以煞熬阴，借助五虎擒羊阵的戾煞之气，慢慢将尸妖身上的阴邪之气熬干。
但没想到，人间数百年，风云变换，山路修成了公路，荒地变成了村庄，五虎擒羊阵破了煞气，尸妖缓过劲来，再度跑出来作乱。
好巧不巧，它刚出来，就被我给碰上了，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当年玉都观的道长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尸妖杀掉，一了百了呢？”
一旁的白毛老头抢话道：“哪有那么容易！你碰上尸妖的时候，它被镇了几百年了，身上的邪气已经被化去大半，这要是放在几百年前，就算是我师兄，也要花不少力气才能将它镇住。”
敢问您师兄又是哪位？
这张桌子上除了白毛老头和我，就只剩下包青松了。
包青松看上去最多五十岁出头，白毛老头却至少七十有余，我知道，在不少师门里，长幼并不以年龄来论，而是以拜师的先后顺序来排序。但问题在于，白毛老头说出“我师兄”这三个字的时候，那一脸的自豪、敬重、显摆，分明有一种弟弟对兄长的天然崇拜。
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口中的这位师兄，一定比他年长许多。
包青松还等着我问问题，我也没耽搁太久，又问道：
“包师傅，既然您早就知道五坟山下镇着尸妖，为什么不在它出来作乱之前把它清理掉呢？”
这一次，包青松没有给出正面的答案，只是笑着说：
“天机未到，强求无宜啊，有些事，也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我这样说，你现在可能还理解不了，没关系，等你入了师门，真正接触到了祟器行，很多事情，慢慢也就明白了。”
“包师傅，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您是不是去过火葬场？”
“嗯，确实去过。”
“那天晚上，我怎么跑着跑着，就跑到那条深巷里去了呢？那条巷子，那堵黑墙，还有那副对联，是真的吗？还是说，那些都是我的幻觉？”
“那些不是幻觉，这些才是。”
包青松扬起筷子，朝周围指了指，我顺着他指出来的方向一一看去，视野中，墙壁、窗棂、桌椅……一切都是生活中该有的样子。
我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包青松。
包青松依旧笑了笑：“慢慢你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