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龄芝抱起发愣的林家俊，面上还是古井无波的样子，仿如没有听到争吵一样，“俊俊吃鱼吧，外婆喂你。”
刘富国也给林家俊夹了一块鱼，老五莞尔一笑继续吃饭，刘兰娟看刘富国息事宁人的样子，嘴角一翘，得意地拿起了碗吃饭。
刘富国和刘兰娟吵架就是这样，刘兰娟很会叫屈，五舅舅很会递台阶，每次都是刘富国败下阵来。
刘槐花眼睛一直盯着大人，看着奶奶赢了薛家人，也是得意的一笑，筷子截住林芙蕖夹住的菜。
林芙蕖微微皱眉，抬头看去，刘槐花得意洋洋地吃掉那片菜叶，就快把“嚣张”两字刻在脑门上。
林芙蕖低下了头，上辈子刘槐花这种张狂的小动作有很多，林芙蕖经常生闷气，敢怒不敢言，现在再看只觉得满满的幼稚。得意一时却得意不了一世……
林芙蕖默默冷哼，眼中闪过一丝幽光。
自已害大人吵架，林家俊有些害怕，见刘富国夹了一块咸鱼，拉住了刘富国的衣袖，声音怯怯的，“外公别吵了，我不吃了，让舅舅分我一口就行。”
虽然五舅舅说要给他，但林家俊害怕五舅舅，小舅舅对林家俊最好，林家俊想都没想直奔小舅舅，“小舅舅，你能分我一口吗？”
刘富国被林家俊乖巧的小模样逗笑，慈祥的看着他。正桌上的刘家人手里的筷子却是一顿，看向舅甥两人，小舅舅朝林家俊笑了笑，“舅舅没有鸡蛋。”
小舅舅不爱说话，在家里的存在感极低，他都是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去，就算是同一桌吃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这次可能是他最引人注意的一次。
“小舅舅为什么没有鸡蛋？你都吃了？”林家俊失望地看向旁边五舅舅的鸡蛋。鸡蛋咬了一口，中间是溏心的，上面还流着汁儿，真是好吃的鸡蛋。
“来，五舅舅这个给你。”五舅舅夹过鸡蛋给林家俊。
林家俊不敢随意要五舅舅的东西，缩到外婆怀里，看向小舅舅，“小舅舅，你明天给我留一口可以吗？”
“我没有鸡蛋。”
“你为什么没有鸡蛋？不是干活最多的人都有鸡蛋？”
林家俊以前也馋过鸡蛋，但那时候是闹着外婆要，外婆跟他解释，只有干活最多的人才有，四舅舅和五舅舅回来的最晚，所以他们有，外公走的最早，所以他也有。以前小舅舅是和外婆一起回家，现在小舅舅是和四舅舅、五舅舅一起回来，为什么他没有？
小朋友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但大人们都懂，刘富国脸色铁青将碗一摔，摔的比刘兰娟还响，骂道：“你没有给老七加鸡蛋！”
沉默的正房犹如死水一样寂静，刘兰娟那一大家子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薛龄芝和小舅舅以眼观鼻，两人就如平常的安静样子，沉静的就像寺庙里的僧人。只有林芙蕖伸长了脖子，正襟危坐，表面严肃不已，心里早就嗑上瓜子花生，看着津津有味。
林芙蕖等着就是这个！
孩子的事不好说，有的孩子上小学还在喝奶，有的孩子一岁就断奶了，战争时代喝米汤都能活下来。怎么说也是亲孙子，外公肯定疼爱，刘兰娟哭两句也就过去了，情况好点，就是断了刘毅康的鸡蛋。林芙蕖了解家里的情况，不可能天天给林家俊吃鸡蛋的，所以林芙蕖一开始想的就是小舅舅。
外公最自豪就是公平，她倒是看看刘兰娟打他脸上，他会怎么样！
“说话呀！刚才嘴巴拉巴拉的，现在哑巴了。”刘富国朝着刘兰娟发火道。
“我……我……”刘兰娟低着头，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我忘了。”
嘿嘿！
林芙蕖被刘兰娟思考半天的烂借口逗笑，不禁露出一个无声笑容。桌上的人都在低着头，没有人发现她的笑容，只有四舅妈看了她一眼，又耷拉下眼。
林芙蕖没看到四舅妈的动作，注意力都在小舅舅的脚上。
小舅舅小时候得过病，腿脚不太利索，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所以一直让他干的轻活，和娘子军混在一起。
计划经济，你干多少就领多少钱，小舅舅干的活少，领的粮也少。家里的粮都上交，有挣得多的，有挣得少的，有人吃的多，有人吃的少，这样一混，粮食也够吃。
但后来四舅舅喜欢上了四舅妈，四舅妈的要求就是不下地，不然就不嫁。家里多了一个吃饭的，少了一份口粮，日子就紧张了。再加上刘毅明要去城里上学，这又是一份支出。没办法，只能让小舅舅去和外公他们干重活，多挣点粮。
换了活，荤腥也要加。小舅舅在家就是一个透明人，刘兰娟欺负小舅舅不受重视，一直没有给小舅舅，反正一直到自己嫁人，小舅舅都没吃上鸡蛋。
刘富国不管厨房的事，也没注意过鸡蛋。鸡蛋是直接放在各自碗里的，谁会专门去碗里数，谁有谁没有。他以为刘兰娟早就安排好了，结果老七一年多都没有吃过鸡蛋。
刘富国生气刘兰娟小偷小摸的行为，但对小儿子也有点怨，一年多也不知道吭一声，就这样被欺负。他本来就嫌弃小儿子瘸腿，现在对小儿子脾气也很嫌弃。
“从明天起一个月，老七两个鸡蛋，俊俊一个鸡蛋……”
刘富国话还没说完，刘兰娟就急了，“三个鸡蛋！我去哪里弄三个鸡蛋。”
“你去借，你去买，去城里买去。”刘富国指着刘兰娟，“我告诉你，鸡蛋没有，你也不用管厨房了，让龄芝管。”
刘富国冷哼一声，背着手离开了正房。
老头子走了，刘兰娟也不藏着，眼刀刷刷地往薛龄芝身上去。薛龄芝以眼观鼻，根本不看她，那眼刀子就是两个字——没用。
大的作妖，小的也不安生，吃完饭收拾的时候，刘槐花把林芙蕖的碗收拾着铿锵有力，乒乓作响，林芙蕖都怕她把碗摔碎了。
“你高兴了，你弟弟有鸡蛋吃了。”
“这是外公心疼弟弟，给他补身体。”
刘槐花:“哼，你不用得意，我奶奶迟早收拾你，你等着吧。”
林芙蕖笑了笑，以前觉得刘槐花凶，害怕她，她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也只是默默忍受，被她气了一肚子火，回屋又气自己软弱。
现在再看，她再骂又能怎么样呢，也就只敢嘴上过过瘾。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又不是我吃。”
林芙蕖将身后的麻花辫拢到胸前，乌黑靓丽的头发又黑又粗，黑发像是刷了一层油，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不过不吃鸡蛋，我的头发也很健康，不是黄毛丫头。”
“你！”刘槐花气得跳脚，她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头发，抹了城里的头油也比不上林芙蕖的黑亮。
林芙蕖站起身，手遮掩着唇，轻咳了两声，“辛苦你了，你好好收拾桌子吧，洗碗的时候当心水凉。”
林芙蕖“虚弱”地走出房间，身后不断传来跺脚的声音，这次换刘槐花生闷气了，真开心。
林芙蕖一路“虚弱”地走到房间，她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她一点都不想干活，所以装的虚弱些，能少干一些就少干一些。临近年根，除了村里的活，还有家里的活，她想躲过这个最忙的时候，再享受享受。
真是很忙，院子里静悄悄的。虽然早上刘富国发了一大顿脾气，但刘家那房人也来不及商量对策，吃完饭，他们就去上工了。
林芙蕖推开倒座房的门，一进门就看见薛龄芝坐在房里。林芙蕖愣了一下，没想到外婆在自己房间里，低着头板着脸。
薛龄芝常年这样，说好听点叫不苟言笑，说不好听点叫无趣，人就像是冻上一样，三棍子蹦不出一个屁。
林芙蕖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即使薛龄芝再严肃，她也能从表情上看出一二，外婆不高兴了。林芙蕖心中叹了一口“十分无奈”的气，她想她明白外婆的来意了。
“俊俊的话是你教的？”薛龄芝皱起眉头，“你出什么风头！”
是了，就是这种熟悉的话——别出风头，让着刘兰娟那边的人。
“我没出风头，鸡蛋是小舅舅的，我是帮他要过来。而且我也没教俊俊说那些话，我只是让他想要什么就直接和外公说，外公不是外人。”
林芙蕖是想报复刘兰娟那些人，但不至于指使弟弟做这些事。她只是提了两点，自己会去吃饭，把病号饭孝敬给刘兰娟，还有就是外公最疼俊俊，有什么想要的就和外公说。
她知道俊俊想吃鸡蛋，上辈子她按外婆说的，不让俊俊去烦外公。俊俊不明白大人的弯弯绕绕，不知道怎么面对外公，从而产生了一种恐惧，对外公越来越怕，越来越疏离。外公孙子多，俊俊不亲近他，他也慢慢的不怎么喜欢俊俊了。
这辈子林芙蕖不想再教俊俊忍让，外公对俊俊好也不是坏事。她想起前世看的宫斗剧，皇上宠爱妃子，妃子却把皇上往外推，这不是傻吗。
至于小舅舅的事，她知道教了俊俊，俊俊肯定会和外公提，然后从鸡蛋引出小舅舅的事。只是她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好像有人教俊俊一样。
“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谦让他们。他们要是好的也就算了，刘一龙刘槐花哪点像哥哥姐姐，他们从来没有让过俊俊。还有刘毅康，他凭什么吃这么久的鸡蛋。”
“那时候俊俊只能喝米汤喝粥，断了鸡蛋没有一点营养，天天饿的拉肚子。妈妈一夜一夜的照顾他，第二天还要去上田，累得脸色蜡黄……”林芙蕖说着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几十年了，她以为她都忘了。
薛龄芝眉头紧锁，那些训斥的话说不出口。
两个儿子死了，女儿女婿死了，小儿子腿瘸了结婚可能都困难。她的人生有太多太多的波澜……她累了，真是累了，她只能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别再生事。
“你今天较劲，明天她找由头收拾你，你再报复回去，事情没完没了，最后还是要有一个人低头。你觉得刘兰娟是低头的人吗，到头来还是要你退一步。”
“难道退步就不能是她！”
薛龄芝盯着眼前的外孙女，总觉得她有些变了，这不像是她说的话。“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不想再受欺负了。我已经十二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我总要为我和弟弟的未来打算，我要带着弟弟嫁人，养弟弟。”
薛龄芝:“你不用担心你弟弟，我和你小舅舅会照顾好俊俊的。”
林芙蕖擦干了眼泪，上辈子没有这次谈话，当时她一直在忍耐，想着赶紧嫁人，离开这个家。她结婚不久就随军去了北方，没想到一年后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俊俊病死了。
她知道那是狼窝，却把弟弟落在了那里。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弟弟啊！他那么信赖自己，依赖自己，离开的时候自己骗他，会回来看他，但是自己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舍弃了东升村，也抛弃了弟弟！她以为没有自己外婆也能照顾好弟弟。几十年了，她恨外婆，也更恨自己。
林芙蕖笑了，明晃晃的嘲笑，“外婆，你能护住谁？如果你能护住，小舅舅就不会那样。”
“你胡说什……”
薛龄芝被戳中痛点，爆起反驳，说到最后却说不出话。
当时儿子生病，医生说有两条路，手术或者保守治疗。手术费贵，刘兰娟在旁边一直劝，说手术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成功，还是保守治疗好。
薛龄芝知道自己不如刘兰芝嘴甜，她只会求，干巴巴的求，求求你，求求你，求到最后刘富国还选择了保守治疗，儿子留下了腿瘸的病根。是她斗不过刘兰娟，不然儿子也不会残疾。
“外婆，我怕，我真怕。你知道你们那天去找医生，我差点死在家里，俊俊说我都没气了，如果不是命大，我可能已经死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假如躺在那里的是俊俊，他是不是能这么幸运。我希望他和外公亲近点，也能在这个家活着容易些。”
薛龄芝惊讶外孙女在鬼门关里走过一回，“你怎么不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