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第二天晚上就召集人开会。
刘槐花收拾碗筷，其他人也帮忙擦桌子，刚弄完要回去，刘兰娟叫住了众人，“你们都留一下，我有点事儿要说。”
这说事是大人说事，刘一龙刘槐花非常自觉地往外走，知道不能打扰大人们。刘兰娟一说有事，老五和老五媳妇立马明白要说他们家刘毅明的事了，悄悄把刘毅明挡在身后。
老五和老五媳妇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不瞒着多参与，儿子常年在外面住校，家长也不能陪伴在身边，很多事他都要自己处理。
老五两口子有意识地把他当成大人，让他多参与大人的事，明白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这样在外面遇上大人也会看眼色，不容易被骗。
这事是和刘毅明有关，又是一件大事，老五想借着这事教育教育刘毅明，觉得还是要留下他。
老五想让刘毅明留下，林芙蕖也想留下。
林芙蕖是经历过一次的人，自然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刘兰娟要说什么，但是毕竟过去了几十年了，林芙蕖已经记不得细节了，所以她想留下了听一听。
林芙蕖领着林家俊坐在外婆和小舅舅后面，没有跟着刘一龙和刘槐花出去。
刘兰娟眼尖心里也有数，她看到三个孩子没走，但刘毅明能留下，林芙蕖和林家俊凑什么热闹。刘兰娟不耐烦地朝着两姐弟叫道，“你俩在这里干什么，大人说话，小孩捣什么乱。”下巴指着林芙蕖，“带着你弟弟出去。”
刘兰娟人长得凶，说话的声音也像砂纸打磨过的一样……刻薄……在农村属于能吓哭小孩的老太婆。
林芙蕖低下头，上半张脸藏在黑暗之中，只露出咬着紧紧的红唇，看上去要被吓哭一样。“我就是想听听。”
刘兰娟就气林芙蕖这种柔柔弱弱的样子，一看见她这样就想到自己花出去的医药费，“你小孩子家家的听个屁，什么事都打听！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掺和。”
“我和弟弟不会吵的，我就听听。”林芙蕖小心翼翼地嘟囔，像极了上辈子软弱不语的“林芙蕖”。
没有人发现林芙蕖的异常，也没人探究她为什么要留下了，只觉得她是小孩子闹脾气。
刘富国这几天被缺钱的事搅得神经衰弱，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这时候林芙蕖耍小孩子脾气，弄得刘富国烦躁不已，骂道，“带着你弟弟回房。”
刘富国发了脾气，众人皆是一惊，连走到半路的刘一龙和刘槐花都回来了，趴在门口看热闹。
林芙蕖嘴咬得更紧了，苍白的唇红出了血色，仿佛下一秒会被咬破。林芙蕖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刘毅明为什么能留在这里？”
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事”上，没人注意多了一个刘毅明。
其实有个孩子在也无所谓，像刘毅康这小家伙也被妈妈抱在怀里。如果林芙蕖的妈妈在世，搂着林家俊在屋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刘一龙刘槐花这样的大孩子留下来也行，但今天这事情是大事，又是往外掏钱，刘富国和刘兰娟不想留这么多人。
可刘毅明……
刘富国和刘兰娟顺着林芙蕖的目光朝刘毅明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躲在后面的小少年身上。刘毅明低着头，不太好意思，他清楚接下来要为自己要钱。
刘兰娟想让刘毅明留下来，她和老五夫妻俩的想法一样，孩子要想长大必须经历事情。
“毅明是男的，以后要当家里的顶梁柱，你一个小丫头凑什么热闹。”刘兰娟叫嚷道。
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不是当刘家的顶梁柱，而是每个家庭里的当家人。
东升这片地方重男轻女，虽然新社会号召妇女能顶半边天，但千百年来的传统深深刻在每个人心里，男孩子都是要当家里的“爷”培养的。就以读书来说，不管刘一龙刘毅明是不是读书的料，家里是不会供刘槐花和林芙蕖的。
门口的刘一龙听见奶奶这样说可不高兴了，他也是顶梁柱，以后也是要当家的，凭什么刘毅明能留下来，他不能留下。
“奶，我也要留下来。”刘一龙跑到正屋里，一屁股坐到长板凳上。
刘兰娟正被林芙蕖气得不行，孙子又来找事，一巴掌打在刘一龙背上，“要死了，捣什么乱，回你屋去。”
“凭什么刘毅明能留下，我不能留下，我也是你孙子。奶，你偏心，你就会打我，你是法西斯！”刘一龙够不到背，只能抓着肩膀，呜呼哎呦地叫痛，那刺耳的声音大的就像是在杀猪，被刺得人皱眉。
刘一龙是个混小子，他要闹起来，街坊邻居都能来看笑话。
刘富国是当过少爷的人，家里最鼎盛的时候大半个村子的地都是他们家，后来虽然衰败了，但他也是村里唯一娶两个老婆，两个老婆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谁看见不说一句羡慕。
所以刘富国最在意的就是面子，他不能丢了少爷的面子。
刘一龙撒泼打滚，他就害怕，刘一龙能从村东头叫到村西头，闹到全村皆知。
“小混蛋，你叫个屁，我根本没使劲。”刘兰娟道。
刘兰娟举起手来又要打，刘富国沉着脸吼道：“行了，吵个什么。”
家里的“老大”发话了，刘兰娟讪讪地停了手，刘一龙也不敢再大叫。
刘富国敲了敲手上的老烟杆，声音沉静威严，“所有人都留下吧。”
所有人都坐下，门外的刘槐花赶紧溜边坐到最后面。老四给了刘一龙屁股一脚，把他赶到后面去，让他别再惹事。他以前还能管住大儿子，这两年孩子大了，打也没用了，混小子谁的话都不听。
刘一龙给老爸让座，但他没和刘槐花一样躲到最后面，而是搬了板凳坐到爸爸和继母的正后面，就像林芙蕖和林家俊一样躲在大人后面。
而刘毅明则是坐在爸妈旁边，他是唯一和大人坐一桌的小孩。三家坐了一桌，看起来一个坚固的三角。
薛龄芝这边默默坐在小孩桌，他们独立于人群之外，只听着，从来不参与。
一开始闹了这一出，大家心里都打起了鼓，家庭会议还没开，气氛就格外的紧张。谁也没说话都看着刘富国。
刘富国坐在主位，坐在正中央，旁边坐着刘兰娟，不管薛龄芝有没有坐在这里，主位的长板凳的中间位置永远是刘富国。
刘富国抽起烟袋，一缕一缕的青烟围绕在他周围，刘富国皱巴着脸，眼睛目视前面，谁也没看，谁也没瞧，这农家的破板凳让他坐出了两分龙椅的感觉。
“今天把你们留下来是想说说毅明上学的事，毅明到城里上学也有几年了，毅明聪明勤奋，成绩很不错，年年都能得个大奖状回来，老师都夸他有出息，以后说不定能到城里工作。”刘富国看向刘毅明，声音变得慈爱，“毅明勤奋好学值得表扬，你以后要再接再厉。”
刘毅明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努力的。”
刘富国笑眯眯地摸了摸刘毅明的脑袋，他就喜欢乖巧的孩子，这大孙子怎么看都有出息。“毅明，你不光你努力，也要谢谢叔叔们，是他们出钱，你才能去城里上学。”
“我知道。”刘毅明看向老四，“是外公和叔叔起早贪黑下地干活，我才能坐在明亮干净的教室里学习，以后我出息了一定会报答外公和叔叔。”
刘毅明一番话令成人桌的大人们满心欢喜，刘富国和刘兰娟都是笑眯眯的，老五两口子也与有荣嫣地摸着儿子的聪明小脑瓜。老四也喜欢懂事的刘毅明，刘一龙闹心，更能体现刘毅明的好，他希望自己看重的小儿子以后也能像刘毅明一样。
林芙蕖看着“好学生”刘毅明就想笑，瞧瞧，瞧瞧，演得多好！真是一个人人学习的标兵，真应该学习他的眼力劲！看都没往这边看，完全忽略掉外婆和小舅舅，连“叔叔们”都改成了“叔叔”。可人家还知道带着外公，外公一乐，谁还在乎一个“们”。
林芙蕖真是心疼外婆和小舅舅，对家里的付出都换不来一句“面子”上的吉祥话。
刘富国又板起了脸，严肃地对着刘毅明说道：“毅明要记得今天说的话，以后要好好孝敬叔叔。”
刘毅明用力地点点头。
刘富国摸摸刘毅明的小脑袋，又抽了一口烟，看向所有人，“我们刘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从宋朝到现在流传了成百上千年，历史悠久，有方圆无规矩。家里没有规矩，但有一条是一直都有的，并一直传承下来的……我们是一体的，一荣俱荣……”
“老祖宗的发达带来了刘家一脉百年的繁荣，让我们刘家一飞冲天，虽然现在不如从前，但我们刘家一直保有希望，现在毅明就是我们刘家希望。毅明发达了，我们刘家才有再次崛起的可能，所以学校还要继续供下去。”
老四点头赞同父亲的话，他对继续供刘毅明去城里上学没什么异议。
刘富国又道：“供，也分供法，不光要供，也要供好！你们也知道现在要想和个好前途，还是要去城里工作。最近钱老师找了一个学校，只要去上，就能上大学，上了大学就能留在城里工作，所以我想让毅明转到那个学校去。老四，你觉得怎么样？”
“毅明读书好，去个好学校是应该的。”老四不是计较的性格，去个好学校能有多少钱，村里的学校块儿八毛，城里的学校撑死就几块钱。当初刘毅明城里的学校他也跟着跑了，学费他清楚。
刘富国点点头，严肃的表情也轻松了些，老四为了家族荣耀的无私奉献的性格真是随了自己，大气。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也觉得不能放过，只是学费比较贵，这种费用加起来一共要八百块钱。”
“多少？”老四吓了一跳。
不知情的人议论纷纷，连安静的薛龄芝都瞪大了眼，只是一会儿又平静了下来。
刘富国咳了咳，让众人安静下来，“我知道很多，但这是初中加高中的钱，上大学又不花什么钱，相当于我们买了一个工作。等毅明大学毕业直接就是干部，每个月最少五十块，这一年就是五百块，两年钱就回来了。我算过了，家里可以出四百五，你们凑个三百五就好。”
三百五，上哪里弄三百五，这对农村人来说就是一个天价！老四低着头，屋里静得发慌，谁也不敢说句话。
没说之前，刘富国又愁又怕，不知道大家是什么反应。说了出来，没人敢吭声，刘富国又觉得烦，什么意思给个话，刀悬在头顶的感觉不好受。
“你们什么意见，说句话啊！”刘富国看向老四，成不成还是在老四，“老四，你什么意思？”
“爸，钱太多了，这是要倾家荡产啊。”
“成家这些年，百十来块还是有吧，你再找两个亲家、朋友借借，凑凑还是有的。”
老四很为难，这钱一出，他要一穷二白啊。
老四急得想哭，“我真拿不出，我这还有三个孩子呢，毅康过几年也要上学了，一龙也要娶媳妇，槐花还要嫁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富国见老四眼泪都要掉下来，心也虚了，不忍再逼。刘兰娟见刘富国败下阵来，她接着说道：“以后这钱家里出！家里有粮，不能让孩子饿肚子，睡大街。”
老四没接茬，低下头，他不知道怎么再反驳，但这钱真出不起。
屋子里又沉默了下来，刘富国望着院子，想起儿时热闹的场景，又想起父亲死时让自己振兴家业的遗言。
小门小户想要飞出金凤凰，只能集全家之力供一个人，他祖爷爷就是这样飞出这个草窝的，后来当了官拼出了这份家业。怎么到他自己就不行了呢？难道刘家就要败在自己手里？
刘富国心中无限感慨，身上莫名生出一丝苍老之意。
“没钱，没钱，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真的没钱吗？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偏心毅明，钱都给他花，可是我不偏心你们吗？”
“老四媳妇不想上工，家里养着；桃桃身体不好，家里给请大夫。我们是一家人啊！在座的都是亲爸妈、亲叔叔、亲侄子，亲的啊！有困难不应该帮一把吗？我真不忍心孩子的好前程就因为几百块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