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天气不太好，从不下雪的东广省连着下了几场雨加雪，稀稀拉拉的雪沫夹杂在雨水里，只在深夜最冷的时候落下来，还没见到地就化成了雨。
五岁的林家俊站在房门口不断地往大门口张望，细窄的房檐遮不住冰冷的冬雨，他胸前的蓝棉袄都被打湿了，他往后缩了缩，不敢打开房门，姐姐半夜起了高烧，他怕冷风进去冻到姐姐。
林家俊沿着小小的门槛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像是火烧一样，但大门外依然没有动静。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推门进去，阴冷的倒座房里漆黑一团，豆大的煤油灯照亮一片角落，一个少女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乍一看上去像是躺在棺材里的女尸，早就升天了。
林家俊一进门吓了一跳，想起了死去的父母，虽然那时他还小，但他一直记得那两张惨白的脸。
“姐姐？”
林家俊摇了摇少女，少女一点反应都没有。林家俊伸出稚嫩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探到少女的鼻息之下。
没有凉凉的风？姐姐死了？
林家俊一下子慌了神，使劲地摇着少女。
“姐姐！姐姐！”
少女如浮萍般任由林家俊摇动，不见一点反应。林家俊害怕的大哭，外婆和舅舅去请医生了，他不知道怎么办？脑中闪过父母模糊不清的脸，姐姐要是死了，他就真的没有家人了。
林家俊莫名的产生出一股勇气，跳下床打开大门，冲入了黑暗之中。
…………
东升村依偎在群山之下，全村呈一字形沿大山分布。东边都是老房子，越往西房子越新也越少。
深夜的农村漆黑寂静，偶有一两家门口亮着昏黄的灯笼犹如坟头的长明灯，诡异恐怖。
林家俊低着头看着地一口气冲到了村西头，平整的土路变得坑坑洼洼。有人的地方就有路，这里已经是村尾，前面就是大山，没有地方盖房子也就没有了路。
林家俊睁开眼睛，前面是茫茫大山，黑色无边，只听风动，看不见树影，半山腰上一座木屋藏在茂盛的树丛之中，点点烛火透过树叶影影绰绰。
如果不是这一点光，旁人可能发现不了这里有一座小木屋。以前的东广不像现在，一代一代的人走出去又回来造福家乡，把岭南变成一片富足乐土。在历史上岭南很长时间都是流放之地，来的都是凶神恶煞之人，经常有恶人在村里奸淫掳掠，烧杀抢夺。最严重时一个月闹上十几次，简直把村里当成了供销社了。
岭南本就天高皇帝远，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府衙里根本没有人手去管，只能靠村里自己组织民兵，久而久之，村里人人皆兵，村里也修了自己的工事。半山腰的木屋就是村里修的瞭望塔。
现在日子好了，也没有那些坏人了，木屋也渐渐废弃了。后来村里来了一些“臭老九”，就把人安置在这里。
木屋不大，也就够两三个人住。一开始来的人少，还够用，后来人越来越多，房子也拥挤了，这群人和村里商量自己砍树建屋。
这群人虽然是臭老九，但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村里不想惹麻烦就随他们去。反正不用他们帮忙，山里的木头也没有人管，随他们折腾。
折腾了两年，木屋倒是有点家的样子，三间小屋子围成了一个院子，下脚料做的篱笆弄了一个大门。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窗边，双手揣在棉袄袖子里，身上的蓝棉袄补丁打着补丁都已经看不出底色了。
他眼睛被冷风激着睁不开，五官都皱在一起，发出一声凄凄惨惨的感叹，“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漠你个头……快冻死老子了，开个屁窗。”
男人身后发出怒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老头身边躺着一个男人，看着比中年男人老点，但比老头年轻点。他没有全缩进被窝，脸露在外面，左脸上一个碗大的疤，从眼睛到下巴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皮肉狰狞，像是烧伤。
“你懂什么，人家赵老师是公主琵琶幽怨多，人家是学语文的，感慨懂不懂。”脸上烧伤的男人说。
中年男人:“陈先生知我心，我看着漫天飞雪想到我们的境遇，虽然外面满目翠绿，但我们的心却如一片荒漠啊！”
“整什么没用的，能吃能喝啊。这屋就这么大，你窗户一开，热气都跑了，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我给你治治。”花白发老头说。
屋子确实很小，一张大床占据了大部分房间，一个钉着歪七扭八的木架子放在角落，上面放着几件衣物。木架正对着的角落立在一张小桌，像是北方炕上用的饭桌，木料很新，应该是刚做的，同样是歪七扭八，手工一般。
中年男人被气得满脸通红，他一看就是文人，没有被粗话骂过，“李老头枉你是读书人，接受过中西方文化的熏陶，你怎么能说出如此粗劣之语。”
“这就粗了，我还没骂你腚，骂你屁眼呢。”
“你……你……”中年男人被气得话都说不出了。
“过了李老头，让小赵关窗就好好说呗，非要骂两句你才开心。”老陈出来打圆场。
“就你好心，有那好心去开门，有人来了。”李老头背过身不理他们。
老陈和小赵纳闷，哪有人？他们怎么什么没听到？
两人转头望去，大门外还真站着一个小男孩朝院子里叫，“陆大哥！”
小男孩全身都湿透了，小脸煞白，叫起来跟病猫仔一样，怪不得他们没听见。
两人见小朋友这个样子赶紧去开门，刚要动，旁边屋子发出一声长鸣，大门被打开，一个少年走入雨中。
他身材高大，一米八多的个头，宽阔的肩膀撑起肥大的棉袄，将老气的黑棉袄衬得非常有型。冬雨将他略长的刘海打湿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眼睛，高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下巴格外的突出。只从下半脸看，帅，很有男人味的帅。
他很惊讶林家俊来找他，“你怎么来了？”
林家俊真的很怕，怕姐姐死，怕漆黑的路，见到可以信任依赖的人，林家俊“哇”的一声就哭了，扑进少年的怀里，“陆大哥，姐姐要死了！”
少年心里猛地一跳，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惨白的脸，样子已经看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一抹病态的苍白，“怎么回事？”
“姐姐发烧了……我一摸她的鼻子……没有气了。”林家俊回忆起刚才的画面，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
林家俊话说得结结巴巴，少年悬着的心放下了两分，林家俊是小孩子，紧张之下慌乱出错也是可能的，情况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你外婆和舅舅呢？”
“去请医生了。”
“你外公……”少年顿住没有往下问，林家外公一向不管姐弟俩的事，林家俊来找他肯定是那边没管。
少年刚毅的脸庞变得严肃，他将林家俊抱起裹到棉衣里，“别哭，我们去看看你姐。”
少年沉稳的声音给了林家俊一颗定心丸，他点点头，抹了抹眼泪没有再哭。
少年抱着林家俊跑进李老头三人的房间，小赵没有关窗户，两个孩子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看见他们往这边来，连忙打开门。
“李老，这孩子他姐姐生病了，病得很厉害，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少年道。
少年看着窝在被子里的李老头，从进屋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老陈从被子里踹了李老头，李老头屁股一动，挪了点儿地，“老李快去看看吧，人命关天的。”
李老头反手给了老陈的腿一巴掌，不耐烦地骂道：“喊什么喊，老子医死了人被弄到这个破村子里，小心我再给医死。”
李老头被子一蒙头，摆出耍赖皮的姿态，别说，别劝，我不理。
李老头是一个怪老头，脾气上来，谁说也没用。
老陈又给李老头两脚，“你小孩子啊，闹什么脾气。”小赵也开口劝说，“李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连少年怀里的林家俊也可怜兮兮的拖着哭腔，“爷爷求求你……”
可惜，不管谁说都没用，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是不动。
“一瓶酒。”少年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在杂乱的劝说声一点也不起眼，却像一把钢刀戳得李老头一跃而起，像是打了鸡血似的。
“走！”李老头披上棉袄风风火火地就往外面走。
小赵呆若木鸡，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老陈撅起了嘴，那表情像是在说，什么人啊。
少年见怪不怪，刚要转身，李老头又笑咪咪地回来了，“怎么走啊？”
————
倒座房内，李老头把着少女的脉，边把脉边往少女的被子里偷瞄，活像一个老流氓。少年侧身挡在李老头前面，轻咳一声让他注意。
李老头瞪大了眼睛，“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没胸没屁股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话注意点，这里还有小孩子呢。”少年转了一下身，将怀里的林家俊的小脑袋按在肩上，不让他听。
李老头讪讪，声音正经了些，“不是病毒感染，就是体虚引发的高烧，我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一会儿你拿着酒往她胳膊、腋下、腿上擦，等医生来了再让他开药。”
少年想起深夜回来时被急流冲断的土桥，眉头微紧。
“去镇上的路被冲垮了，医生今晚来不了。”
李老头：“那我也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去了热，人就没大事，要是肺里发炎就没办法了。”
林家俊扭过头，眼圈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爷爷，姐姐死了吗？”
李老头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逗他道，“没死呢，今夜让你陆大哥照顾她，你陆大哥照顾的好，她就死不了。”
李老头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子，好好照顾她，我回去睡觉了。”说着李老头就往外走。
少年皱紧眉头，对他不负责任的样子很不认同，“你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还让我亲自擦啊！”李老头贱兮兮地靠在少年耳旁，小声说道，“我看过了，小丫头穿着很整齐，放心啊。”
李老头偷笑着离开，少年无语，将林家俊放在地上，“家俊，你家有白酒吗，帮我拿过来。”
林家俊乖乖地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递给少年。
“谢谢你，你去换衣服吧，不要生病了。你会换衣服吗？”
“会。”
林家俊乖乖地自己换衣服，少年掀开少女身上的棉被。诚如李老头说的，少女穿得很整洁，白底红花的背心，军绿色的短裤，都是肥大款的，将身量完全盖住看不出来一点曲线。这样的穿着让少年自在些，拎起少女的手臂仔细地擦着。
纤细的手臂白璧微瑕，犹如少女苍白的脸蛋，全身都散发着不健康的病态白。少年心中腹诽，瘦，真是太瘦了，细细的胳膊仿佛一折就断，少年明白她为什么身体不好了，这个样子怎么会好。
换好衣服的林家俊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开始还是端庄的坐着，后来头越来越低，最后撅着小屁股趴在床上睡着了。少年见他撅屁股的睡姿，不禁笑了笑，把他抱进被窝里。然后继续擦腿，腿比胳膊也好不到哪里，摸起来没有二两肉。
少年仔仔细细擦着，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娇笑，昏迷不醒的少女睁开双眼，笑意浓浓，“诶，黑白无常都长得这么俊啊。”
少女很白，越是白越衬着双眼黑亮，两颗亮晶晶的黑水丸像是在水里洗过一样清亮透彻。
少年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醒，也没想到她现在长成了……大姑娘的样子。
“你醒了。”少年惊喜道。
少女踢了踢脚，示意他不要停，“投胎还要擦干净身子？地府也要回收利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