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老太太发出一声怒吼，猛地坐了起来，高高挂起的输液瓶被她甩到地上，玻璃瓶崩裂炸飞，发出尖锐刺耳的休止符。
病房再次恢复了应有的安静，两大一小犹如被点了穴，呆楞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上半身快速地起伏着，全身微微颤抖，如果小护士在一定会说这是老太太最激动的时刻。
“妈，你干什么？摔什么输液瓶。”老太太的儿子责备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老太太发出一声嘲笑，转身按住身后的求救铃，”周武，你别当你妈是傻子！”
老太太长按着按钮不放，大约七八秒后，红色的按钮亮起，旁边的喇叭里传来护士的询问声，“203怎么了？是要换药了吗？”
求救铃长按才有效果，像周武那样一下一下的按根本没有用。周武心虚地轻咳一声，清了一下嗓子，“没事，小孩子捣乱，不好意思。”
“没事，有事再叫我。”
声音停止，红灯灭掉。老太太白了周武一眼，撇过头生气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
周武挠了挠头，喃喃道；“妈，我……”
“行了，你别说了。”老太太看向丈夫，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一缕刘海挡住左眼，双眼紧闭，双手护在胸前，整个人缩成一团。老太太按铃的时候周武已经松开手，老头侧卧在床上，蜷缩着，看起来真像是大街上猝死倒地的老人。
“老周，我没几天日子了，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走，行吗。”老太太声音变得更加颓然，挺直的背颓了下去，她长叹一口气，“你回家吧。闺女来了，让闺女照顾我。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在医院里不好，让儿子在家好好照顾你，不用来医院了。”
周武周文两兄妹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意思？以后都不让老爷子来了？到死都不再见了？
周武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虽然自己和父亲演了一出戏，但本意是好的，至于这样吗？这不是让亲戚朋友看笑话吗？
“哎呦……哎呦……”周父哼哼唧唧地醒过来，挣扎着坐起来，老脸涨红，也不知道是用力的原因，还是谎言被戳穿的羞愧，“我身体没事，还是我在这里陪你吧。再说了我不在这里你能习惯，你能睡好？”
老太太冷笑，谁不习惯谁呢。听着震天动地的呼噜声，谁能睡得好呢。
老太太不理周父，只是对周文说道；“给你爸收拾东西。”
“嗯。”
周文随手拿过床上的衣服要去收拾，周武一把拉住她，“你还真收拾！”
周文白了周武一眼，“不然呢？还装模作样的假收拾啊。”周文将“装模作样”说得阴阳怪气故意臊周武。
部队里的人比较直肠子有话直说，周武位居高位多年，都是被人阿谀奉承，哪受过这样指桑骂槐的讽刺，脸刷一下就红了，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对着周武道：“行了，老大你带着你爸回去吧，你明天别来了，好好休息……”老太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放假了再带着你爸来吧。”
周武松了一口气，见老太太还是让老头来探病，他也不再力争什么。周文回来了，她可是有钱的主儿，老太太不用老头的钱也能看病，万一老太太犟脾气上来偷偷换个医院，他也找不到。要是死了才能见，那真是让人看笑话。
老头还想再说什么，但周武拉了拉他，他立马闭上了嘴，委委屈屈地跟着周武离开。小朋友周子皓也夹紧了尾巴，跟着爸爸离开了。周家的男人就像是野兽，弱肉强食，不管周父以前管得周武多么厉害，老了，打不过了，就开始无理由的臣服，所以周武一阻止，他就不再说话。而周家的女人……从小到老一辈子都打得过，自然也不将她们放在眼里，她们必须臣服，用周文的话来说……
“他们就是大男子主义，妈，你怎么能忍爸爸一辈子的。”
夜晚，周文和老太太躺在床上，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四周黑黑的，只有两双明亮的眼睛。周文今天一直在收拾病房，从早收拾到晚，她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照顾母亲的，样子活，表面光！她一打开衣柜竟然掉出一箱牛奶砸到她的脑袋上。她不放心哥哥，只能从里到外打扫一遍。而且她有种打了胜仗的感觉，热血沸腾，想赶紧把周家男人的痕迹都清理掉，所以直到晚上，母女俩才有空说说话。
老太太又变成了有气质的“官太太”，她笑了笑，温润如玉，“你爸也没怎么样，没找女人，工资都交给我。”老太太想了想，“人无完人，所有人都有缺点，夫妻就是你迁就我，我迁就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迁就过你吗？一直是你迁就他。小时候不懂爸为什么老对你发脾气，现在看来他是把你当出气筒了，外面受的气都发你身上，回家就和你吵，后来不和你吵了，直接不回家了，把家当成旅馆。”周文转过头，坏笑着地打趣，“妈，我觉得你要好好感谢国家，如果不是国家看着爸爸说不定他就找个新老婆了。”
老太太笑了笑：“你呀，有这么说你爸的吗？你爸古板固执，大是大非上不会出事的，你让他找人也不会找的。”
“这样说我爸还挺好的。”
老太太低眉垂目，没有接话。好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说你爸了，说说你吧，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去上学了？”
其实这事没有很复杂，周文经历了一场办公室斗争，上司为了自己的利益让周文背黑锅，虽然上司后来补偿了周文，但周文突然觉得没意思，于是萌生了读书的想法。
“我快四十了，有些事再不做就没机会也没勇气了。当初去国外就是为了躲爸爸，所以拼命赚钱立足，仔细想想其实我根本不想干金融………所以我申请了学校去读地质。”周文从回忆中醒来，看向老太太，“对不起妈，我一直跟着教授在无人区没有收到消息，没有及时赶回来。”
周文尾音变得哽咽，她没想到母亲病得这么重。
“闺女，没什么对不起的，是妈对不起你。你去上学了，钱够不够？我有一张银行卡在你安姨那里，密码是我的生日。”
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这点钱是她省点菜钱，省点卫生纸钱，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这是她一辈子的积蓄，攒得不容易。
周文掀开被子挤到母亲的床上，单人病床很小，周文只能背靠着母亲，两个女人像是煮熟的红虾紧紧地靠在一起。
老太太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么大还撒娇。”
周文抓着母亲的手，娇娇地把玩着，“妈，钱你自己留着。你闺女算计的劲儿你不知道啊，我留着钱呢。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出国玩儿，不在家里给爸当老妈子。”
老太太没有接话，她心里清楚她没有机会出院了，这一次生命真的要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周文见妈妈没有说话，摇着妈妈的手臂撒娇，“好嘛！”
“好……哪里好玩？你给我讲你去过的好玩的地方吧。”老太太摸着周文干燥的头发，卷曲毛躁，发尾粗糙，在黑暗中都能看出尾端的枯黄，都说头发干燥，那里就“死了”，但老太太却看到周文的“鲜活、自由”。
“好玩的地方有很多，我觉得都挺好玩的，你喜欢古迹，我们可以去埃及看金字塔。你别看书上的金字塔就一点点，但是实际特别高，一块石头能比半个人高，要用爬得才能上去。景点旁边的骗子特别多，很容易上当受骗，所以……”
周文喋喋不休，从非洲讲到欧洲，再讲到南美洲，恨不得将全世界都讲一遍。
老太太翻过身仰面朝天，看向虚空，听着小女儿的旅行杂谈，仿佛她也走了一圈，不知道她的心中是何种滋味，只是眼睛亮晶晶的，闪过一丝幽亮的光芒。
“闺女，闺女……”老太太打断了周文的讲述。
“妈，怎么了？”
“等我死了，你帮我办件事吧。”
周文转过头，疑惑地看向母亲……
……………
不知道是周文照顾的好，还是因为女儿回来，一家团圆而开心，老太太精神好了很多。母女俩常常上午输完液，下午就周边游，周文租了一辆车带着老太太到处跑。周家父子来探病经常是扑空，问医生护士就一个回答，下楼遛弯了。谁遛弯遛一个下午，晚上也不回来！
周家父子经常是在病房里枯坐一天，等到晚上也不见人影，父子俩气得“肚子疼”，但他们又不敢过夜，怕老太太再赶他们，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气得周老头一把年纪长了痘。
虽然母女俩玩得有点疯，但医生没有管，因为老太太的精神转好有一个专业解释——回光返照。
不过这一切周家父子都不知道，他们正忙着和母女俩斗气呢！所以当老太太突然在夜里去世时，他们措手不及，殡仪馆还是周文联系的。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送走所有亲戚，周武抱着骨灰盒火急火燎地跑回停在殡仪馆门口的车上，“周文这是怎么回事！”
周武将骨灰盒扔到周文怀里，周文还没来得及说话，周父吓了一跳，打了周武的头一巴掌，“老大，你要死了，这是你妈的骨灰盒。”
周武“嘭”一声关上了车门，周武的老婆带着儿子回去了，车上只有周家三人，周武坐在驾驶座上，周父和周文坐在后面。
“爸，里面根本没有我妈。”
“什么！”周父不信周武的话，但心里咯噔一下，打开了骨灰盒，盒子里什么都没有。
周父觉得血液瞬间向头上涌去，太阳穴直跳，“老二，你妈骨灰呢？你做什么了？”
周父也给了周文一巴掌，只是这巴掌打在脸上，周文脸上顿时多了五个手掌印。
打人不打脸，刚才打的是头，换到自己就变成了脸，都是做“坏事”，哥哥的惩罚永远是轻的。
周文笑了笑，自己矫情什么，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爸爸重男轻女。
“你还有脸笑，你妈的骨灰呢？”周父气急败坏道。
周文不想和周父纠缠，他们的破事儿吵三天三夜都吵不完，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扔到了周父怀里。
“我妈的遗书，看了就明白了。”周文道。
周父拿出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字体娟秀又不失风骨，是一手好字。
“老周，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应该已经死了。你不要怪闺女，是我让她将我的骨灰海葬的，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只能先斩后奏。
这些日子是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候，谁也不了解死亡是什么，即使我无比接近它也不知道眼一闭腿一蹬后会是什么。我躺在病床上想不明白死亡，但我想明白了人生，回看我的一生，我总觉得我这一辈子白活了，每次闭上眼睛想到的只有你。
这世界多彩多姿，但我居然想到的只有你，可笑吧……
你总喜欢讲你的军功，但从没有说过你的军功章上也有我的一半。我特别想说一句，你的成就是踩着我的人生得到的，每顿热气腾腾的饭、每次生病时我的照顾、每个我含辛菇苦带大的孩子……
也许我不该抱怨，每个女人可能都是这样的，但是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迁就你了，不想再用我的牺牲成就你了，所以让我自由自在的飞吧，我想看看这个世界，真的很想看看。
“她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是对她太好……”周父拿着信的手开始颤抖，话没有说完，人就倒了下去。
周父又住进了203，这次病房充满了争吵。
护士台里议论纷纷。
“老太太就把骨灰扬了？两夫妻感情不是很好吗？”
“老头最爱面子，老婆死都不想和他在一起，面子上挂不住。”
“老太太真是女英雄，谁想死了进老公家的祖坟，活着就烦死了，死了还要烦。”
小护士默默转过头，她终于明白老太太眼睛里蒙着的一层是什么，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