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又做噩梦了。
梦中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仍是嚣张的咆哮:愚蠢的人类……
他仍被定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暗吞噬,就在他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笼罩时,一道高昂的意大利歌剧音乐响起。
帕瓦罗蒂高昂的嗓音一直回荡在小小的值班室里,直到床上补觉的两人都被吵醒。
老马边骂边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接通后继续骂:“操,大白天的,谁啊?不知道我在睡觉吗?”
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老马突然不骂人了,僵着脸,安静地听对方说了两分钟,才皱眉道:“你确定?”
陈康现在是只要一听《我的太阳》,就条件反射地以为来活了。他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坐了起来,看向对面挂了电话仍愣怔着的老马,不解地道:“现在不还是白班吗?”
老马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他,神色复杂:“张助理死了。”
陈康一愣,顿时忘了刚才的噩梦,惊讶地道:“张助理?”
老马点了点头。
陈康连忙问道:“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老马捏着眉骨,叹了口气:“刚刚行政来的电话。张助理醉驾,车子高速撞向路灯,当场死亡。”
车祸?陈康还在愣怔中,还没回过神来,老马摇着头,又叹息一声:“这下,情况对你不利了。”
陈康这才回过神来,诧异地问道:“对我怎么不利了?”
才问完这话,他就反应过来。
早上他们才因为黑猫,才因为厄运吵架,傍晚张助理就死了。就算他不是凶手,可在同事眼中,在张助理家属眼中,他就是凶手。
因为,是他喂了那黑猫。
八点多去食堂时,同事们果然离他远远的,目光十分不善地看着他。
仿佛他就是厄运,若是离得近了,会招来祸事。
陈康第一次对红烧肉没了胃口。
八点五十,他去了停尸间,正换工作服,老马的《我的太阳》再次响起。
接完电话,老马看向他,神色无奈:“周警官打来的,让我们去接尸,张助理的。”
陈康没说话,点了点头,继续换他的衣服。
老马犹豫了一下,道:“要不,你就别去了,听说……家属在那里。”
陈康摇头道:“没事,这是我的工作。”
若是家属迁怒到他身上,顶多被骂几句,最多挨几下打,他一个大男人,无所谓了。
可他还是想简单了,等他和老马赶到车祸现场,挤开围观的人群,只见早上还和他们吵架的张助理身上盖着白布满头血迹地躺在地上,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哭得呼天抢地。
几位男女拉着她,安慰着她,不让她靠近尸体。
见他们来了,周警官无奈地道:“这事弄的……”
殡仪馆接尸人收同事的尸体,这和他们警察办案,嫌疑犯竟是警局里的同事一样,心情……复杂。
老马则看着周警官,不解地问道:“这回也是交通事故吧!你怎么又在这里?”
陈康也有些好奇。怎么哪里哪里都有这位周警官?
周警官比刚刚还要无奈:“我真是衰啊!又是下班回家。上回是差点怼上,这回是直接怼上。”
他指着不远处一辆白色的国产车,愁着眉道:“你看看……保险杠都被撞掉了……”
老马难得地露出深表同情的表情,点头道:“确实够衰。但好在人没事。”
然后不再搭理他,摆好裹尸袋,正要去抬尸体,女人身边的一个年轻小姑娘突然看向陈康,说了句:“嫂子,就是他。”
这位小姑娘,陈康有点面熟,似乎也是殡仪馆的同事。
他之前担忧的没错,看同事这恐惧又怨恨的眼神,果然将他当做凶手了。
女人满脸眼泪鼻涕地看向陈康,突然暴起,抓着他就是一顿抽打:“是你,是你这个祸害,我老公是你害死的……”
陈康也不躲,任她打。
女人虽然无理取闹,可他能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
周警官连忙去拉:“冷静点,你老公是醉驾出的车祸,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女人歇斯底里地骂道:“是他……就是他,是他养的黑猫,我老公不让他养,他就让猫跟着我老公,把厄运带给我老公……”
“什么黑猫?什么厄运?你这个女同志要讲理……”话还未说完,周警官突然闭上嘴,看向陈康。
老马则道:“陈康,快点啊!”
赶紧收了尸,赶紧回去,留在这里被人打吗?
有周警官拉着女人,无人再来打骂陈康。
陈康弯腰和老马一起抬起尸体,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签了单,无视那女人的怒骂诅咒,也无视女人身边对他们怒目而视的那几人,开车走了。
等车离开市区,老马侧头看向陈康,安慰道:“想开点吧!人家死了老公,情绪不稳定,脑子也糊涂……”
陈康没说话。
他猜测着,这份工作只怕又保不住了。
看家属那个架势,要是来殡仪馆闹,还有同事那仇恨的目光,要是集体排挤他,他这个实习接尸人肯定要走人了。
沉默中,老马的《我的太阳》突然响起,是周警官打来的。
挂了电话,老马再次侧头看向他:“周警官待会儿也要来殡仪馆。”
陈康点了点头,周警官来殡仪馆肯定是调查张助理的事。
半个小时后,他和老马才将张助理的尸体放进冰柜,周警官急吼吼地来了,边走边大声道:“老马,那黑猫怎么回事?”
可他嘴里说着黑猫,眼睛却不时地瞟一眼陈康。
老马轻叹一口气,没好气地道:“你一个警察,也信这种事?”
“不……”周警官摘了警帽,手指耙着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摇头道:“你还记得之前那次,死了三个伤了一个的车祸吗?”
老马点了点头:“额头上长印记的那个?”
“嗯!”
“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调查结果,我要说的是,前几天我回去查看车祸现场的交通监控,你猜怎么着,那里也有只黑猫。”
老马陈康都是一愣。
老马眨了眨死鱼眼:“上次的车祸,那黑猫干什么了?”
周警官摇头叹气道:“开始时,那黑猫跟在那四人身后,四人转身踢它,还从路边捡起砖头扔它。可黑猫竟然不逃,一直对那四人叫。没多久,那四人突然惊慌失措地奔跑起来,最后跑到路中间,撞上了疾驰的渣土车……”
陈康在一旁脸色平静地听着,可心“砰砰”乱跳着。
那四人出车祸之前,跟黑猫接触过?难道这里面真有什么内在联系?
“还有……”周警官再次看向陈康:“那晚你是不是也走过康复路?”
陈康心口一紧。
草!不会将车祸往他身上联想吧?
他点了点头:“那晚我走路来殡仪馆面试,走的就是康复路。”
对他的诚实,周警官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
老马则问道:“怎么突然问起陈康了?”
周警官摆了摆手:“没事,我就是在查监控的时候发现,车祸前十分钟,有个小伙子迎面朝那四人走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差不多十几米的时候那小伙子突然拐去了对面。 ”
陈康心中暗叹一口气,他之前果然没猜错,车祸的死者果然是那四个醉汉。
老马连忙看向陈康:“那小伙子是你?”
陈康点了点头:“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我怕他们闹事,就躲开了。”
老马又问周警官:“车祸的事跟陈康没关系吧?”
周警官摇头道:“应该没关系,我怀疑的是那只黑猫。”
要是有关系,他怎么可能将这些事说给陈康听?
又转向陈康,公事公办地询问道:“我听张助理的朋友说,黑猫是你喂的?”
陈康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便将和黑猫的关系如实相告,又道:“我不信什么厄运,我也没那个本事,操控一只猫跟踪陷害张助理。”
周警官摆了摆手:“你别听他们胡说,张助理自己醉驾,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说完,走了。
可他人走了,心还在。
没一会儿,老马的手机就来了信息。
“老马,你不觉得这事透着怪异?”
老马看了眼正低头拖地的陈康,回了条信息:【有什么怪异的?】
“他一来,就连续发生了几次车祸,每次都有黑猫出现,他和黑猫还十分亲密。”
【你小说看多了吧?】
“或许吧……”
【你可是警察,说话办事要讲究证据,可别胡乱怀疑。张助理死了,陈康的处境只怕要难熬了,你可别跟着瞎起哄。】
“知道知道……”
第二天上午,陈康老马还在睡觉,就被人叫去了馆长办公室。
张助理的家属果然来闹了,老娘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大吵大闹,要见陈康这个罪魁祸首。
他们这般无理取闹,赵馆长竟然和稀泥,真的叫陈康来见他们。
于是,陈康才进办公室,便被这群家属围住,又打又骂又挠。
还是老马有经验,戴着双带血的手套大喊道:“都给我起开,我这手可是清洗擦拭过尸体的,还带着血肉脑浆子呢!”
他话音一落,那些人立马不闹了,惊恐地退出两米外。
老马冷眼看着他们:“你们有证据就去法院告,别在这里吵吵闹闹。”
说完,又看向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陈康,训道:“杵在那里干嘛?睡觉去,晚上不上班了?”
又举着手套走向家属:“这双手套是给张助理擦拭时戴的……”
他突然将手套往这些人的面前一送,吓得这些人再次后退几步。
他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张助理的至亲吗?不是有多爱他吗?不是没了他就活不了吗?这手套上沾着的可是他的血肉,你们怕什么?”
老马因为接尸人的身份,因为他骇人的长相,就连殡仪馆的同事都怕他,何况普通老百姓?
这些人刚刚还对陈康撒泼,可面对老马,虽然又气又恨,但他们更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走陈康,屁都不敢放一个。
等他们走了,才敢继续撒泼闹事。
回了值班室,陈康站在老马面前,低声道:“谢谢!”
这还是这两年来他遇上的第一个维护他的人。
老马塌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屑地冷笑道:“他们哪里是伤心?分明就是想讹钱。你也别怂,拿出接尸时的胆量来。”
陈康沉默着。
他不是怂,他只是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而已。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先熬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老马摘了手套扔垃圾桶里,“学着点,以后这种事多着呢!”
陈康看向垃圾桶。他知道,这双手套根本不是擦拭张助理尸身的那双。
那双手套昨晚处理完尸体后就扔了,怎么可能留到今天?
可那些家属就是害怕。
老马真厉害。他要学习的地方确实多着呢!
最后,也不知道赵馆长怎么处理的?张助理家属再没找过陈康的麻烦,他担心的炒鱿鱼也没发生。
不过,听大厨说,似乎是馆长答应赔偿张助理家属五十万,这才了事。
到第三日,张助理的家属又来了。不过,不是来闹事的。今儿是张助理火化的日子。
陈康从冰柜里取出张助理的尸体,拉开裹尸袋拉链,正要给人穿衣时,猛然看到这人额间上的黑色印记,他心口一紧,连忙喊道:“老马……”
半个小时后,周警官林法医来了。
张助理家属被拦在外面,见不到尸体很是焦急,不停地问道:“怎么回事?”
周警官将解剖通知书递给家属,领着林法医进了解剖室。
在看到张助理额间上的黑色长方形印记后,两人沉默着,脸色变得凝重。
上回车祸四名死者的案子还没头绪,现在又多了一件,真是难搞啊!
而解剖的结果,和上回送来的三名死者一样,内脏发黑腐败,却不严重。
周警官歪着头,手指耙着所剩无几的头发:“都喝了酒,难道……是酒的原因?”
林法医摇头道:“上次那四人喝的是啤酒,张助理喝的是茅台。”
老马则问道:“上次你们不是去查印记了吗?还有切片,结果怎么样了?”
杵角落里站着的陈康连忙竖起耳朵,就怕错过重要信息。
可林法医看向陈康,似乎不方便说。
老马瞟向周警官,周警官立马道:“没事,老马的徒弟,可以听。”
林法医扶了扶眼镜,道:“印记上的图案太过模糊,还没查出来。不过,切片结果显示,内脏发黑腐败并不是因为细菌,而是像染色。”
染色?陈康忍不住问道:“难道他们喝的酒里加了色素?”
林法医摇头:“可我们没在内脏里查出任何色素成分。”
老马没说话,陈康突然想起曾经的猜测,出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灵异事件?印堂发黑、血光之灾、邪气入体?”
林法医一脸鄙视地看着他:“这都什么年代了?要相信科学,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周警官却深有同感,看向陈康,赞同地点了点头,可被林法医也鄙视了一眼后连忙挺直腰背,目视前方,一副坚定的无神论者的姿态。
老马没表态。
可陈康觉得他有话没说。
等周警官林法医走了,他们将张助理的尸体送回停尸房,陈康忍不住问道:“老马,你怎么看这件事?”
老马冷着脸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做好你分内事就行。”
这还是陈康入职以来,第一回被老马这么训斥,他人一愣,沉默下来,不再问了。
他确实好奇心太重,这是警察的事,他干嘛操这个心?
他们才收拾好停尸房,老马的《我的太阳》又响了。
又来活了,市里某商场有人跳楼,当场死亡。
等他们赶到现场,只见警戒线外被围观的群众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警察好不容易帮他们开出道来。
陈康穿戴整齐,拿着裹尸袋朝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去。
尸体是被盖住了,可喷溅的血液到处都是。
可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吃瓜群众的热情。
“就因为老公不给买钻戒就跳楼,太傻了吧?”
“连钻戒都买不起的男人,还要他做什么?”
“哎!婚姻到底给了女人什么?”
陈康脚步一顿,看向那些议论的女人们。
情况都不了解,就开始打拳了?
他和老马合力将尸体抬起来装进裹尸袋里,才直起腰,突然就见广告牌一侧的墙上挂着个身着黑色紧身连体衣的人。
就像蜘蛛侠那般四肢挂在墙上,抬着头,目光紧盯着围观的群众。
陈康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正发愣,突然又见那黑衣人嘴里吐出个东西,似乎是舌头。
那舌头越伸越长越伸越长,直接朝人群中的某人飞去。
他心口一紧,想都没多想,指着那东西大喊一声:“干什么?”
老马和年轻警察被他喊得一愣,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如风驰电掣一般扑向陈康。
不好!老马心下一惊,正要出手,却见陈康反应极快,一巴掌挥过去,打得那黑影“啪叽”一声贴在墙上。
那东西看着陈康,愣了一下,可很快又风驰电掣般地逃窜,消失不见了。
整个过程,都像壁虎一般,贴着墙面行事。
年轻警察拼命揉着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
刚刚那是什么?蜘蛛侠?壁虎侠?
而老马,竟然难得地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陈康。
围观的部分群众听到陈康的训斥声,也看了过去。
可片刻后,又茫然地看向陈康。
看什么啊?什么都没有啊!
神经病!
还是继续看尸体吧!
陈康仍处在震惊中,没注意到这些,他看向年轻警察,问道:“你看清了吗?那是什么东西?”
年轻警察愣愣地摇头:“没……没有。”
环境太黑了,那黑影动作太快了,他根本没看清。
陈康着急地道:“我看他当时是要攻击谁,这附近有监控吗?快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