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殡仪馆，两人将裹尸袋放在推车上，送去了停尸房。
这是陈康第一回见停尸房，空间巨大无比，靠墙摆着无数大冰柜，每个冰柜又有十几个抽屉……
老马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没有丝毫惧色，便吩咐道：“赶紧擦拭缝合……”
老马只教了一遍，陈康便学了个七八分，然后在老马的注视下有条不紊地清洗缝合尸体，整理遗物，登记信息，最后将尸体送入冰柜。
那沉着稳重的样子，若不是他年纪轻轻的，老马都以为他以前干过这事。
熬到早上九点，与白班的同事交接后，老马带他去了人事部，填了入职申请表，领了工牌，最后又去了食堂。
见他一手肉包子一手粥碗，吃得倍香，老马这下是真的放心了。
就这个状态，肯定不会像之前那几个，因为承受不住进精神病医院。
等肆虐的胃火被食物压了下去，陈康看了眼摆着早餐的窗口，道：“老马，没想到咱这里还有食堂。”
老马喝了一口稀饭，又低头剥鸡蛋壳，面无表情地道：【咱单位人不少呢！又离市区远，没有食堂怎么办？】
陈康扫了眼旁边的桌子，数了数，加上他和老马，可拢共就四个吃饭的。
“老马，咱单位多少人啊？”
【加起来差不多四十号人吧！】
陈康一愣：“有这么多吗？”
【有啊！除了像你我这样的接尸人，还有化妆师、殡导师、销售员、司仪、火化师和服务员后勤人事门卫司机领导……】
“还有司机？”
【嗯！给馆长开车的，给白班接尸人开车的。】
“为什么夜班没有司机？”
老马终于剥完鸡蛋壳了，放嘴里咬了一半，咽下后才道：【没人愿意干夜班，尤其是……】
他抬起眼皮，死鱼眼看着陈康：【尤其是夜班的接尸人和司机，很难招。】
就算有些人被高工资吸引来了，干不了三五天，又被吓走了。
听了这话，陈康只觉庆幸不已。因为难招，所以才对学历工作经验等其它单位最看重的东西不要求？所以他才能顺利地入职？
吃过早饭，老马又带陈康去了值班室。
里面十几个平米大小，有柜子有桌子有椅子，面对面靠墙摆着两张床，老马指着其中一张摆着纸箱子的光垫子床道：“你以后睡这里。”
他随手搬起床上的纸箱子：“这里只有床垫，床上用品你得自己买，卫生间淋浴间出门左拐，食堂……你刚刚去过了……”
又看着他血迹已干的鞋子：“工作服鞋子这些单位都提供。”
陈康就这样安顿下来，有工作，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虽然只有张床垫，被子都没一张，但他不在意，他都风餐露宿过，能住在有空凋的房间里，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打了个哈欠，倒在床上盖着夹克，才一秒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被一道高昂的意大利歌剧音乐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直到旁边再次传来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去。
等看见一张僵尸马脸，他突然想起昨夜的事。
他半夜入职了一家殡仪馆，还和老马去接了尸。
他终于有工作了！陈康连忙坐了起来，看向对面打哈欠的老马，问道：“老马，这是值班室，当宿舍不好吧？”
老马靠在床头，拿着手机在看。
里面是周警官发来的信息：“你让我查的……那个叫陈康的身份核查过了，无犯罪纪录。”
他面无表情地回了条信息：“谢谢。”
然后耷拉着死鱼眼边穿衣服，边不以为然地道：“怕什么？夜班就我们两个，白班的人根本不敢住这里。”
陈康这下放心了。
流浪了两年，他最怕的就是，一觉醒来他又变成无家可归的人。
如今，他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虽然隔壁就是停尸房，虽然不远处就是火化室。
但他很满足。
除了有住的地方，食堂的伙食也不错，晚餐还有红烧肉。
陈康拿上餐盘，就要去排队。
老马没骗他，殡仪馆人数并不少，这会儿排队的就有十几个，不再是早上稀稀拉拉几人。
可见他走来，排队的人一窝蜂地往一旁躲去，眼中满是嫌弃。
陈康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鞋子。
工作服是新的，又不脏，鞋子也是单位发的雨靴，干干净净的，干嘛这么看他？
老马冷眼扫了那几个人一圈，推着他往前走，对窗口里的人喊道：“打饭！”
里面的人问陈康：“要红烧肉吗？”
陈康回过神来，忙点头：“要要要。”
等打好饭，老马带着他挑了张周围没人的桌子，放下餐盘在他面前坐下，面无表情地道：“你别搭理他们。他们虽是殡仪馆的，但一般在接待大厅，或是人事后勤，不喜欢我们停尸房的人。不，是害怕嫌弃我们。”
陈康反应过来，点头道：“知道了。”
他正好也不愿和人打交道。
老马本想再开导他几句，可见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大口吃肉，吃得倍香。
老马：“……”
他连忙拿出根烟点上，猛吸几口，心中很是奇怪。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之前招的那些夜班工作人员，碰过尸体后再见肉，都是狂吐特吐。被同事排挤时，都是抑郁于心。
可陈康……
他再次仔细地盯着陈康打量。
这年轻人不干活时跟其他小伙子差不多，乐观开朗。一接触尸体，稳重严肃如老狗。
问题是，这人之前明明没接触过这一行。
这不会是传说中天生适合干这一行？
陈康喝了口西红柿鸡蛋汤，抬头对上老马的死鱼眼，问道：“老马，白天你怎么不回家啊？”
他虽然不爱和人打交道，但也知道，想要长远，得和领导搞好关系。
老马手指夹着烟，摇头道：“跟你一样，没家。”
没家？陈康看了眼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没有丝毫形象的老马。
也是，这样的工作，几个家属接受得了？
老马手指夹着烟，深吸一口。
刚吐出个大眼圈，突然伸过来只胖手，一把抽走他嘴里的烟。
胖手的主人，一位身穿白色厨师服头戴厨师帽身形巨大的胖子指着柱子上贴着的告示，板着肥腻腻的脸，不悦地道：“看到没？食堂不准抽烟。”
烟被抽走，老马自然不高兴，可他对胖子没办法，只得拱了拱手，无奈地道：“知道了，大厨。”
批评完老马，大厨又看向陈康餐盘里的肉，见全吃完了，肥腻腻的脸上顿时涌上笑容，问道：“肉好吃吗？”
陈康点了点头：“好吃。”
当然好吃，这两年他饱一顿饥一顿，别说这大块大块香糯咸鲜入口即化的红烧肉，就是菜里带点肉丝他都心满意足。
大厨点头笑着走了。
老马冷眼看陈康：“你惨了。”
陈康还在想，他怎么就惨了？一转头就见大厨又回来了，手里颠着个超级大的勺，笑眯眯地将满满一勺子红烧肉倒他餐盘里：“小伙子，好吃就多吃点，不够再找我要啊！”
陈康：“……”
“谢谢！”
老马一脸嫌弃地端着自己只有素菜的餐盘去了隔壁隔壁隔壁桌：“你慢慢吃吧！”
吃这么多红烧肉，待会儿去收尸，我看你怎么受得了？
可让他失望了，他们才上夜晚，就接到个活，某桥洞发现个死亡多日的流浪汉。
等他们赶到时，只见警察都站得远远的，个个一脸菜色，有的还弯腰捧腹大声呕吐。
只有法医脸色正常。
不，还有老马和陈康。
陈康看了眼高度腐败、臭气熏天的尸体，除了皱了皱眉，并没有怎么样。
红烧肉在他胃里待得好好的。
回去的路上，老马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反胃？”
陈康很平静地道：“不觉得。”
比这腐败得更厉害的他都见过，那时候他还小，都没吐，何况现在？
老马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指了指胃部道：“你吃了那么多肉，刚刚搬尸体的时候，不觉得反胃？”
可陈康仍是那句话：“不觉得。”
吃进去就是他的了，怎么可能吐出来？
老马转回头，木然地看着前面的路，除了一声“牛逼”，他无话可说。
陈康对殡仪馆的工作适应良好，不，应该说他超级喜欢这个工作。
不需要和活人打交道，和活人打交道的事都是老马出面，他只要安静地待一旁就行。
《我的太阳》响了，就和老马开车出去接尸，等将尸体安置好了，就回值班室待着，看看手机玩玩游戏。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辱骂没有刁难没有鄙视，对他这种看似开朗，实则重度社恐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福音。
直到这天晚上。
他才上班，第一次接收尸体时遇上的周警官来了。
一见面就急吼吼地道：“老马，七号那晚车祸的三具尸体还没火化吧？得解剖。”
老马僵尸一般的脸露出微微诧异：“什么情况？他们家人待会儿就来了，送去火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