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到宫中，马车里一坐一跪，谁都没有再开口。马车在宫门口缓缓停下，青儿上前掀开车帘：“公主，到了。”
寒夜冷风吹醒了温茹缨，起身下了马车，依旧未理会寒初，只搭上青儿的手腕，道：“派人取轿辇送泠沅君回离欢宫吧。”
待温茹缨离开，兰羽小心翼翼地探身看向马车内：“小姐？”
寒初跪的双腿酸软，硬撑着起身，避开了兰羽伸来搀扶的手，话音轻颤：“去妍芳殿。”
亥时已过，寒初站在妍芳殿门口，只见寝殿中一片漆黑，无半点烛光。
“小姐，公主想必已经歇息了，咱们明日再…小姐！”
兰羽话未说完，寒初已跪在了地上。兰羽大惊，上前跪在她身边，语气带了些哭腔：“小姐，您不能再跪了！”
“我今日就算跪废了这双腿，也难解公主心中怨怼。”寒初闭了闭眼，声音冷淡平静，“你先回去歇息吧，不必管我。”
寒初话落后便不再言语，任由兰羽怎么劝也未置一词。
寝殿中，温茹缨长发披散坐在床边，穿着单薄的寝衣。殿内昏暗，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外面怎么回事？”她轻声开口，嗓音有些哑。
在内室门外守夜的青儿应道：“回公主，是泠沅君来了，在殿外跪着呢。”
温茹缨皱了下眉，看着炭盆里烧红的银炭，有些心烦意乱：“你去拿件斗篷给她披上，然后让她回去。若她执意跪着，你也不必多劝。”
青儿领命去了，推开门才发觉，外面又飘起了雪花。瑞雪兆丰年，今冬的雪隔三差五便要下一场，衬得今年冬天格外漫长。
寒初笔直地跪在地上，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青儿见她身边无人，也不敢多问，捧着斗篷上前给她披上：“泠沅君，我家公主已经歇下了，您有什么事情明日再来吧。”
寒初摇摇头，未曾开口。
青儿也没有再劝，回了殿中继续守夜。
风雪渐浓，离欢宫灯火通明。书房中暖炭烧的劈啪作响，温斯尘站在阑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尚未掌灯的偏殿，剑眉轻锁，低声呢喃：“怎么还没回来？”
书房门被人轻轻叩响，门外传来林嘉的声音：“王爷，兰羽姑娘求见。”
温斯尘目光微敛，沉声道：“进来。”
门方被打开，穿着碧色宫女装的女子便跪了下来，俯身叩首：“参见王爷，求王爷劝劝我家小姐！”
温斯尘绕过书桌走到她面前，示意林嘉将她扶了起来，眉宇间染上几分焦急：“她在何处？”
“小姐今日同清雅公主出宫，不知因何事得罪了公主，在回宫的马车里便跪了一路，现下正在妍芳殿外跪着。”兰羽泫然欲泣，作势又要跪下，“小姐本就畏寒，再跪下去只怕伤身…”
不等她说完，一道白色身影已冲出了书房，林嘉连忙跟上，给他披上一袭貂绒玄金斗篷。
温斯尘脚下步伐慌乱，表情却十分沉静：“备轿，去妍芳殿。”
兰羽追到宫门口，手中拿着把竹伞：“王爷！”
温斯尘接过，上了轿辇，阻止了兰羽跟过去，嗓音低沉道：“你留下，备好热汤。”
兰羽生生止住脚步：“是。”
落雪纷纷扬扬，宫道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轿夫们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里，生怕一不小心脚滑，颠了摄政王。而正因如此，轿辇行驶的有些缓慢。
温斯尘心头起火：“林嘉！”
“落轿——”林嘉扬声，待轿辇落下，还未等他上前掀起轿帘，温斯尘已自己钻了出来。
“王爷？”
寒风凛冽，白衣翩然，温斯尘脚尖轻踏，身影已跃上宫墙：“本王自己去！”
妍芳殿外，女子墨发散乱，衣摆已被雪水浸湿，身上松松垮垮压着一件红色斗篷。
寒初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长睫上结了浅浅一层霜花，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脑子也昏沉起来。
寒初晃了晃昏昏欲睡的脑袋，只觉得眼前的景物越发模糊，渐渐连那熟悉的妍芳殿都有些看不清楚了。忽然，一股兰香钻进鼻腔，让她意识逐渐回笼。
这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香气。她想。
头顶的风雪被一把竹伞尽数遮挡，寒初抬头看去，努力眨了眨眼睛，看到的却依旧是一团模糊的白影。
温斯尘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拥她入怀：“初儿，咱们回去吧。”
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一个不愿归家的孩子，寒初许久没有听到有人这般同她说话了，一时间有些恍惚。
见她没反应，温斯尘摸了摸她的脸：“初儿？”
嗓子仿佛被冻坏了，寒初尽力出声，却是沙哑微弱：“阿炀…你回来了？…”
温斯尘眸色忽沉，眼角渗出淡淡嗜血的红。
寒初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温斯尘抱起禁锢在怀里。男人一手环着她一手打伞，足见臂力惊人。
“这是你第二次认错本王了。”温斯尘声音冷得彻骨，竟透着几分杀意，“寒初，没有第三次！”
而寒初，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意识再次模糊，在他怀里昏睡了过去。
林嘉带着轿夫们匆匆赶来：“王爷。”
温斯尘收紧手臂，把伞递给林嘉，抱着寒初钻进轿辇中。
温斯尘的轿辇比寻常马车还要宽敞一些。温斯尘把寒初放在软垫上，脱下斗篷盖上她已冻僵的双腿。
直到拉起她的手，温斯尘才发觉，她体温烫的吓人。
“林嘉！快些回宫，传御医到宫里等着！”
翌日。
寒初醒来时已近晌午，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下床，却发觉双腿酸痛无比，动弹不得。
“小姐，您醒啦！”兰羽将刚熬好的药放在床头，皱着一张小脸满是心疼，“小姐别动，您发了高烧，腿上还受了冻伤，快躺着歇息吧。”
寒初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似乎确实病的有些重，烧的眼睛疼，于是干脆闭着眼睛同兰羽说话：“阿缨…清雅公主呢？”
方一开口说话，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几乎不能出声。兰羽瞬间湿了眼眶：“小姐何时生过这样重的病，怎的到了这时候还不顾念着自己呢？”
寒初像是没听见，重复道：“清雅公主呢？”
“大公主今日一早便出宫了，”兰羽双眼含泪，替寒初感到委屈，“听说去了仁岐侯府。”
寒初没什么表情，抬起沉重的眼皮，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又问道：“殿下呢？”
“王爷在圣宸宫，与陛下议事。”
寒初艰难地点了点头，看向兰羽：“扶我起来喝药吧。”
兰羽扶着寒初坐了起来，看着她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在眼眶里打转许久的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下：“奴婢熬药时闻着便觉得苦，小姐快躺下，奴婢去给您拿些蜜饯来。”
“兰羽，我没事，别哭了。”寒初头疼的厉害，勉强冲她虚弱一笑，“你下去休息吧，等殿下回来再来叫我。”
“不必，本王回来了！”
冷峻的男声在门口响起，兰羽转身要行礼，被温斯尘挥手免了：“下去吧。”
兰羽跟着林嘉出去了，关门前担忧地看了寒初一眼。
寒初靠在床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忍着喉咙疼痛，嘶哑道：“殿下恕罪，初儿身体不适，不便请安。”
温斯尘冷哼一声，撩袍在床边坐下：“你也知道自己身体不适！”
寒初没有反驳，也不在乎他语气恶劣，眼帘低垂：“让殿下担心了。昨夜，谢谢殿下送我回来。”
温斯尘瞬间气消了一半，态度软了下来：“你真是…本王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麻烦的丫头。”
寒初吐了口气，鼻子闷闷的，憋的有些难受：“殿下不是在圣宸宫同陛下议事吗？”
“本王的寝宫里躺了个病人，要本王如何安心议事？”温斯尘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手心一片滚烫，“怎的还不退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寒初浅浅一笑，小脸苍白，唇色近乎透明，“我久未生病，这一次，怕是没那么容易好。”
话音落下，寒初才发觉温斯尘前半句话说的是什么。又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自己躺在离欢宫的正殿里。
温斯尘顺手捏了捏她的脸：“看什么，本王的床暖和么？”
寒初倏地红了红脸，躲开温斯尘的手：“殿下别取笑我了。”
温斯尘神情微愣：“初儿，你害羞了。”
寒初脸上浅笑瞬间僵住，随即敛了笑意：“是我病糊涂了。”
“你且安心住在本王这里，本王就歇在外室的软榻上。”温斯尘轻撩她额前的碎发，眉眼温柔，“快点好起来，上元节，本王带你出宫去玩。”
寒初实在烧的难受，没力气同他争论，只好答应下来：“给殿下添麻烦了。”
寒初这一病确实病去如抽丝，拖拖拉拉了一周也没好利索。
上元佳节，温斯尘下朝后抱着一捧红梅回了离欢宫，进门便看到寒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站在桌边，巧笑嫣然：“殿下，上元节快乐。”
她今日穿了件水蓝色长裙，长裙曳地，羽纱轻摆。长发半绾，饰以银鹤发冠，冰蓝的眉心坠点缀发间。
病了一周，温斯尘一天三顿地送补药来，养的精神好了些，脸上病色也褪去不少，只是人似乎消瘦了一圈。
温斯尘扶她在桌边坐下，接过碗放在一旁，揉了揉她端着碗的手：“烫不烫？”
寒初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摇了摇头：“不烫，殿下快尝尝。”
许是这些日子温斯尘对寒初太过纵容，兰羽也跟着胆大了几分，在一旁帮腔道：“小姐今日起了大早，非要亲手为殿下做碗元宵，奴婢们拦都拦不住呢。”
温斯尘果然不曾怪罪，还冲她笑了笑：“主子聪慧，侍女嘴也伶俐。初儿，你教的不错。”
“哪里就是我教的？分明是兰羽生的机灵，合我心意罢了。”寒初回头看着兰羽，笑道，“如今兰羽也已二八年岁，殿下身边若有合适的青年才俊，也为兰羽留意留意？”
兰羽顿时羞红了脸：“小姐！…”
温斯尘在她对面坐下，心中泛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屋内暖意氤氲，面前是女子亲手做的元宵，身边女子笑声泠泠。
原来这皇宫中不只有冰冷的权谋，也是有一方温暖的。
温斯尘温润一笑，看了眼在他身后站的笔直的林嘉，朗声随意道：“依初儿看，林嘉如何？”
寒初眼中笑意盈盈：“林将军一表人才，能被殿下重用，自然是极好。”
林嘉万万没想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立刻俯身颔首：“属下只想留在王爷身边，为王爷做事。”
“本王不过随口一说，你怎的还害羞了，莫不是真的对兰羽姑娘上了心？”温斯尘调侃道，挥了挥手，“罢了，此事再议，你们先出去吧。”
“是。”兰羽和林嘉如释重负，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退了出去。
温斯尘端起碗，尝了一口元宵。糯米皮柔软劲道却不粘牙，馅料饱满，酸甜爽口，甚至透着一股清凉。
“这是什么馅的？”温斯尘眉心轻挑。
“是山楂，掺了些红梅花瓣，以雪水煮开制成。”寒初歪着头，眼波似水，双眸晶亮满是期待，“殿下可还喜欢？”
“自然喜欢。”温斯尘只觉唇齿间尽是梅花香气，神清气爽，早朝烦扰之疲惫一扫而空，“这可是初儿第一次为本王下厨。”
寒初凤眼流盼，小脸略施粉黛，声音甜软：“这些日子承蒙殿下关照，初儿无以为报，便想着亲手做碗元宵给殿下，图个好意头，祈求殿下今年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温斯尘薄唇轻抿，隔桌望着寒初，眼底似有万千情绪。沉默良久后，最终也只是淡淡道：“本王希望，你亦如是。”
用过早膳，温斯尘回房更衣，再出来时已换了湖蓝织锦缎束袖蟒袍。
寒初微微一愣，压下一瞬混乱不安的情绪，绽开一抹笑：“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