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被什么粘腻的东西缠住攥紧,扯着她往湖底拽去。
湖面倒映着碧天,平静不起一丝涟漪,湖边青葱的巨树一节枝桠断落至湖里,浸泡的叶子发黑。
岸上的人沉默地看着秦渔从扑腾到再没动静。
“祭祀已经结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吧。”赵生苗打破了这寂静。
每天都在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反正总有个人要牺牲的。
赵生苗拍了拍赵四友的肩膀,叹口气道“四友,走吧。”
他们是同族兄弟。
第一个祭祀的人,是族长赵友福的女儿,赵四友的亲姐姐——赵四春。
岸边的人稀稀拉拉地朝回走。
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好日子,雨水充足,五谷丰登。
湖里各种东西夹杂,浑浊不堪。
秦渔被拖至湖底,重重地摔到地上,铺天盖地的水消失,空气钻进鼻子里,趴在地上,不停地往地上 呕着水,猛烈地咳嗽。
抬头看向坐在巨石上的蛇妖。
人首蛇尾,五彩斑斓的尾巴盘着,黑色的长发直直地铺在脑后,雌雄莫辨。
他尾巴的不远处堆着已经白骨化的人骨。
“你想干什么?” 秦渔爬坐起,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看向他问道。
她现在全身都是湿的,湿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地上很快滴落一摊水渍。
一巨大的水泡将这里和湖水隔开,水泡微动。
仇英手轻轻一抬,一人的手指飘到他的手上,拿起手指喂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
秦渔见这一幕,喉咙里顿时有股想吐的感觉,酸水上涌。
仇英已经吃了一半,微偏头,上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秦渔,淡淡道“当然是吃掉你。”
慢慢地吃,煎炸烹煮,每个都来一样。
有仙缘之人,与普通凡人自然不同,他吃掉她定可以极大地增长修为。
秦渔盘腿坐端正,用手拧掉袖子里的水,啪嗒——水落至地面。
“稻香村的姑娘都是被你吃的。” 秦渔将两手放在膝盖上,抬头望着坐在巨石上的仇英,面上满是肃然,“修炼讲究因果循环,你通过吃人来修炼,已经沾染上孽障,天道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害怕?”仇英有些感兴趣。
她怎么可能不怕,她两条盘着的腿都不敢动了,只定定地看着他。
她害怕再出声就被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了。
心里想到,“启蛰,你在吗?”
“在的,在的,我在水里飘着,这湖里太脏了。”启蛰浮在水中间,几缕黑色的怨气绕着它转。
厉鬼横生,怨气冲天。
仇英往后一靠,尾巴尖儿缠绕至秦渔纤细的手腕上。
一股阴冷之气从手腕蔓延至全身。
没有修为,仇英挑眉,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东西有后招才如此淡定。
秦渔下意识地一抖。
“因果循环,因又不在本座这里。是他们求本座降雨,作为交换,他们要向本座献祭品。”仇英突然出现在秦渔眼前,对她咧开嘴笑道。
露出尖尖的牙齿,手上那半截手指落到地上,轻轻得咚一声。
秦渔直直看着他,眼睛里倒映出仇英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蛇妖美艳,性欲极强。
尾巴缠绕至秦渔的腰,渐渐勒紧,向其脖子攀升。
秦渔被勒得喘不过气,仇英看着秦渔细腻的皮肤,咽了咽口水。
就是现在!
“启蛰。”秦渔突然在心里喊道。
启蛰出现在她的手里,对准仇英的腰便刺了下去,剑半身没入其皮肉里。
仇英本想从她的头开始吃起,不料腰间一痛,连忙抽身离开,站在离她不远处,伸手捂住流血的伤口。
怎么可能,一个凡人能用灵剑?
而且,刚才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灵力的波动。
血染红了启蛰的剑身,本满身是锈,如今沾了红血,奇异的显示出妖冶之感。
秦渔踉跄着站起,抬手剑指仇英细长的脖子。
“启蛰,你真厉害。”
“哎呦,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本大爷一直很厉害,只是你不识货而已。”
启蛰发出微微的剑鸣声。
仇英看着这一幕,眼睛微眯,问道“你是赵四友找来的?”
秦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面上还是冷静自持的模样,点了点头。
仇英嗤笑一声,他当初就不应该顾着因果循环,该直接吃掉他。
妖五百年修成人形,千年一渡雷劫。
他若杀人沾染上孽障,天道就能在他渡劫的时候直接劈死他。
所以他用了祭祀的方法,让那群人来做选择。
他为他们降雨,由他们为他献祭少女,助他增加修为。那这份因便转接到了那帮村民的身上,果也自然便由他们承担。
他好不容易修成人形,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他探她命脉时,这个人根本没有修为,也看不出她手中那把剑是何剑。
他腰部的血根本止不住,甚至如火灼烧般,疼得他快直不起身来。
只能说明,这个人修为远比他厉害,已经到了他查探不出的地步。
秦渔看着他谨慎的眼神,腿都在微微发抖,刚才那只是偷袭,如今正面对上,他一巴掌就能呼死她。
利落地将剑收回,背在背后,剑尖朝地。
看向他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自去吧。妖修炼之途虽漫长艰难,但未必不可得道成仙,修成正果。”
你快走吧,等你走了,好游上去跑路。
“你要放我走?”仇英疑惑地问道。
这修士既然已经见他吃人,她为何要放过他?
“怎么。”秦渔将耳边的一缕湿发别在耳后,启蛰自她手中飞出朝仇英眼睛而来,“不想走?”语调微往上仰,带着儿点漫不经心。
仇英幻化成一条蛇飞离湖泊,从水里钻出,没入草丛中,腹间的血流得越发多,仇英被日头猛晒,钻入一巨石的缝隙中,彻底晕了过去。
待仇英走后,秦渔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冒出冷汗,她脑中一片空白,唯余劫后逢生之喜悦。
“快走,这结界要破了。”启蛰飞离此处,朝湖面而去。
结界如玻璃破碎般,水向内奔涌而来,秦渔憋住气猛得扎入水中,朝岸上游去。
结界内的那堆白骨被水一涌,稀碎的骨渣在水中浮动。
昏暗的湖水底,细长的鱼乱窜,突然断成了两半,红血染红了水,很快消散。
秦渔闭着眼睛,向上游去,脸上被不知名的东西打着,一下子破开水面,双手攀在岸边的泥地上。
她身后,湖底部,红衣缭绕,黑发在混浊的水中飘荡着,一枝金簪被埋藏在泥里,露出一半,已经落了金漆。
秦渔隐隐约约间,听见女子的低低哭泣声,嘶哑的叫声,还有嚼骨头的嘎嘣声。
天好似突然亮了,白晃晃的,微刺人眼,秦渔用手抹了把脸,眨着眼睛,顺手捡起身边一木棍,握住支撑着站起来,用启蛰把多余的裙摆割一口子后一把撕掉。
启蛰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许久,地上的荆棘刺破了秦渔白皙的脚踝,露出细长的伤口,渗出血珠。
靠坐在一颗树上,抬头朝湖的方向望去,黑气环绕。
“没了那个丑东西的压制,这些怨灵也都出来了。” 启蛰靠在秦渔的腿侧,说道。
“丑东西?” 秦渔笑着问道。
那妖怪那张脸着实算不上丑。
“不丑吗?它有本大爷好看吗?” 启蛰反问道。
“那倒是比不上你。” 秦渔道,伸手摸着肚子,她觉得自己饿得胃疼。
“那是自然,我天下无双。 ”
“我得去村里,把有饭还有我的行李带走。”
“他们可是要杀你的,那群愚蠢的人。”
“等把衣服晒干,我们就回去。他们看到我活着回去了,自然不敢对我动手。”秦渔将腰带勒得紧了些。
不停得在心里暗示自己,她不饿,她不饿。
启蛰突然飞了起来,“你等我。”
很快回来剑尖上挑着一个竹篮子回来了,轻落在秦渔面前。
秦渔朝里看去,竟是粗面馒头,还有一碗飘着油皮的汤。汤还冒着热气,只撒了几点汤水出来。
“你从哪里弄来的?”伸手拿了馒头大口吃起来,她从昨晚上开始就没吃过一口东西。
腮帮子被塞得鼓囊囊的,眼睛亮亮地看着启蛰。
“反正就那么弄来的。”启蛰有些别扭,其实他是从村里偷出来的。
想他堂堂名剑,竟然去做了那等偷鸡摸狗之事。不行,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秦渔又喝了一口热汤,带了油的汤从喉咙到胃里,全身都慰贴。
见启蛰没回答,秦渔也就没问。她一看就知道这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很快,三个馒头都进了她的肚子,汤也喝得见底。
夏天日头猛,秦渔身上冒着热气,红衣很快被晒干。
把竹篮子放在一边,站起来跳了几下,握住剑柄,“启蛰,我们走吧。”
“好。”启蛰答道。
“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日后我护着你。”
“你现在知道本大爷的好了吧。看你之前还想把我扔掉,现在后悔了吧。”启蛰道。
谁叫他和她契约了呢?而且,她可是他醒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秦渔回到村里,李老汉仍旧坐在村口的那颗树下抽旱烟,头发花白,紧皱着眉头,额头似被刀砍般,深深的沟壑。
见一身红衣,满身狼狈的李四出现,嘴里叼的旱烟杆咚一声,落到已经被踩得平实的泥地上,眼睛睁大。
“崔家阿秀上吊死了。”突然有人喊道,声音自远处而来,但如惊雷般,炸响了原本寂静的山村。
“什么,阿秀那丫头死了,怎么死的?”
“快去看看。”
“那崔大牛怕也是活不下去了,他向来宝贝他那闺女儿。”
……
秦渔跟随者众人跑得方向而去,崔家门口,被人挤得严丝密缝,看不清里面。
只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以及崔大牛那苍老的,不止的痛苦喊声。
赵四友站定在人群的中间,脑中一片空白,汗臭的味道不断涌入他的鼻子里,熏得他几欲晕倒。
崔阿秀包着绿色的头巾,面容清秀,脸上带着婴儿肥,身体偏瘦,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脖子上一圈勒痕。
他不敢再去看,他打晕李四,用她来代替阿秀祭祀,就是为了救她,可是事情已了,阿秀竟然上吊自尽了。
赵四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离开时的那一幕。
崔阿秀坐在长凳上,脸上没有欢喜,亦没有恐慌。
她得恕罪。
她淡淡地看着赵四友,道,“谁都不想死。四春姐姐不想,王家二丫不想,那个被你害死的姑娘也不想。也不能说单单被你害死,她是被我们全村人一起害死的。她没有受过那个神仙的恩惠,也不该由她来牺牲,她是无辜的。赵四友,你错了。”
他是怎么说来着,“姐姐死的时候我无能为力,但是我不想你也去送死。在你和一个陌生人之间,我选择你。”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可是,他突然就听到崔家那边来人说阿秀上吊死了。
睁开眼睛,阳光刺得他几近睁不开眼睛,余光突然瞥到站在外边的秦渔。
世间仿佛突然静止了。
他想挤出去,可是人太多,等他出来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眼前一黑,他重重得摔倒在地上。
秦渔来到赵家找她的行李,启蛰开口道“在猪圈里。”
想到这里他内心便是悲愤交加,想戳赵四友七八个洞。
秦渔把红嫁衣换下,穿上自己包袱里的粗布麻服,凑近闻有股猪屎的味道。
牵着有饭离开这个村子,李老头仍旧坐在村口,没有离去,看到她来,混浊的眼睛一亮。
经过他身边时,秦渔突然道“谢谢。”
她初来时,这位爷爷一直在阻拦她进去。
这份好心她得道声谢。而且,在湖边的那种情况,他一人之力完全无法对抗群体。
李老头佝偻着腰,突然出声道“稻香村处在背山,一直缺水,原来连那湖都是没有的,都是从那个神仙来后,才有了溪水与湖。神仙说如果我们每两年给他提供十五六岁未出嫁的少女,他便为我们村施法下雨。”
“所以你们同意了?”秦渔问道。
“是。自从那个神仙开始帮我们,十八年来我们村年年丰收,家有富余。阿秀是第九个,每户每家轮着出姑娘。”李老头闭上眼睛,“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为何不搬离这里,或者挖渠引水?”
“挖渠引水谈何容易,即使几十年都弄不出一条渠来,我们又如何撑得到那时候。”李老头看向她,眼里满是执拗,“我们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家里的祖坟都埋在山上,如果离开,那便是违祖背德,离了根儿的人还能活吗?”
“……赵四友是不是曾经对付过那个……神仙?”秦渔突然记起那个妖怪所说的话。
“赵村长把他女儿推了出去。赵四友本在镇里念书,得知真相后便请了一修士,结果那修士裹了钱财跑了,神仙也震怒,惩罚我们村子,两年没给降水。所以后来村长便将四友拘在村子里,不许他出去。”
“我得走了,还有以后你们都不必再祭祀,因为不会有那么个神仙了……其实你们都清楚,那个神仙是个妖怪,不是吗?”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老头愣怔在原地。
那个神仙,是妖怪吗?
也对,哪有吃人的神仙呢?
再说,神仙也不会在他们这种穷苦的村子里出现。
一个身穿深衣大摆的男人自远方而来,越来越近,与秦渔擦肩而过。
秦渔忍不住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她好像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
“是佛修,隐了面容。估计是感受到这里的怨气,来渡鬼轮回的。”启蛰解释道。
秦渔点头,也好,可惜那些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许久,秦渔突然问道“启蛰,若是我早些回来,那个叫崔阿秀的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她知道,那个姑娘心有愧疚。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那个丑男人若是没找到别的人代替她得话,她也会死。而且,若他找得不是你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那个姑娘就死了。”启蛰被插在褡裢里,因为驴子走路慢悠悠的,褡裢前后晃动,启蛰也在兜里晃动。
“你说得对,是我多想了。”秦渔笑了笑。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几分难受。
八个姑娘啊,这个世界人命不值钱,姑娘就更不值钱了。她之前在小阳镇看到过,担着两个装七八岁小丫头的大竹筐,走街串巷地叫卖。
八个姑娘换十八年的丰收,他们觉得值得吗?他们觉得值得,实在是太划算了。
“秦渔,你想修炼吗?”启蛰感受到秦渔的心情低迷。
他跟她是灵魂契约,一人一剑心意相通,人亡剑亡。
“我想。我想变得很厉害,只有厉害了,才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秦渔骑着驴子,抬头望着飘着几团白云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