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赵家后院，西北角放着石磨，墙上挂着干枯的艾草。
因着刚下过大雨，地上满是泥泞，今夜无星无月，黑得彻底。
赵四友父亲赵友福拎着盏油灯站着，细微的光亮照在他那张干瘦的脸，冷盯着跪在地上的赵四友。
赵四友垂着头跪着，两手放于身侧，沉默不语。
其母刘氏披着衣服靠在门边，眼睛浮肿，眼神呆滞。
“你还想干什么？” 赵友福问道。
打破了这沉寂。
“我不想做什么。” 赵四友仍垂着头道，双手却紧握成拳，指甲陷进肉里。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这时候你带个姑娘回来。” 赵友福的心咚咚直跳。
他不敢去想，自己儿子想要做什么？
赵四友抬头去看他，那张憨厚老实的面容突然变得癫狂起来，“我知道，明天是我姐的忌日。”
赵友福拿着油灯的手微微颤抖，转身离去，身子佝偻，上前扶着刘氏进屋，突然停住脚步，偏头看向仍跪在那里的四友，淡淡道“这世间天理轮回，报应不爽。莫要做那等丧尽良心的事儿。” 说完关上门。
天好似一下子安静了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伸手不见五指。
赵四友 仍旧固执地跪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踉跄着站起离开。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秦渔才从阴影中走出来，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被尿憋醒，跑出来找茅厕，上完后突然听到说话的声音。
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个村子颇为奇怪，她一路走来，入目是满田的青翠，但却少河水，坐在门槛上吃饭的人身材圆润，看着不是那般缺衣少吃的人，可是眉目间却无端地带了几分愁怨。
“这里有妖气，还有怨气。” 启蛰打着哈切道。
秦渔急忙将置在床头的行李收拾好，放低脚步声离开这间屋子，绕到后院去牵有饭。
她得跑！
“李姑娘，为何半夜出现在这里？” 身后突然有男人说道，声线不带一丝起伏。
秦渔的心咚咚直跳，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拔腿就想跑。
砰得一声，秦渔的眼前一黑 ，便没了意识。
等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红，红得似血。
秦渔被绳索捆绑在花轿中，绳子从颈部缠绕至两手间。
“山岳高耸，河川浩荡。缅怀恩德，永世难忘。起，祭河神。”
耳边传来歌声，歌声嘹亮悠长，男女混杂，似神佛的低语。
唢呐声乍起，惊起林子两岸的飞鸟。
秦渔嘴里塞着布，嘴里用舌头拱了几下，把布吐了出去。摇晃自己的身子，弯腰直腰来回几次，想把遮盖住她头的红盖头弄下去。
粗糙的绳子磨着皮肉，很快便起了红。
手不停地扭动，找寻绳结的位置，无奈他们绑得颇有技巧，根本结不开。
此时红色的盖头落下，飘着落到穿着粉色绣花鞋的脚下，露出秦渔姣好的面容，稻香村的大娘给秦渔 简单上了妆，额间有三瓣桃花状的花黄。
秦渔移动身子，透过花轿帘子的缝隙往外看。
一身穿花花绿绿的神婆摇着铃铛在前开路，嘴里低低念着什么，听不太真切。腰间用红巾系着，长摆落到膝盖的位置。
她身后跟着四个身穿浅粉色衣服，如花苞一般的少女，皆低垂着眉眼，只盯着脚下的路。
稻香村的人跟在花轿的身后。
李老头落在最后，目光不由得落到身旁的赵四友身上，低声问道“不是阿秀吧？”
赵四友没有说话，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你可是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了？我现在是跟你们一样的人，这不是你们所期待的吗？” 赵四友冷嘲道。
他们把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又反过来指责他。
今日天微凉，是杀人的好日子。
虽几百人跟着，但除了唢呐的声音外和鞋底擦地的摩擦声，竟没有其它的声音。
他们走着，呼着气，却活像一群鬼。
秦渔 靠在车壁上，问道“启蛰，怎么逃出去？”
微抿着嘴唇，她得活下去。
她还想查爷爷是怎么回事？可是她现在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启蛰被赵四友扔到了猪圈里，满满的猪屎味儿，那头蠢猪还拿它的丑鼻子来闻它，气得它差点跳起来。
但它还是等赵四友转身走了才飞起来去找秦渔。
它看见秦渔被赵四友扛着去了一老婆子家，那老婆子不知在秦渔脸上搞了什么，弄完后捆着她便扔到了轿子上。
所以它就跟在他们的身后，突然听到秦渔喊它，高兴的差点跳起来，冷哼道“说吧，找大爷我什么事？”
“求你救我。”秦渔道。
她越挣扎，脖子愣得越紧，她现在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出不了气。
都快死了，自尊什么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唢呐声在她耳边环绕，秦渔的鼻子微酸，她前世父母恩爱，家庭幸福，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启蛰忽得出现在她面前，外面的人没有一人察觉到。
白色的剑气环绕着剑身，花轿的门帘微动，一缕剑气从启蛰剑中出来割断了粗绳。
秦渔身上一松，脖子的那股窒息感也随即消失，捂住脖子努力不让自己咳出声来。
抬头看向启蛰，剑还是那把剑，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她觉得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她和它之间，有种莫名的联系。
脑子忽然一痛，似无数跟针一同扎进皮肉中，秦渔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嘶叫声，手紧紧地掐着大腿的肉。
头脑还有一丝清明，她不能让外面的人听到她的动静。
那股刺痛感渐渐消失，秦渔趴坐在地上，满头都是汗，嘴皮被咬破，嘴角流下血。头发散乱，几缕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用手肘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爬到座位上。
“吾乃启蛰，汝为吾主。”声音似从远处穿越而来，寂寥而悲怆，在秦渔心里响起。
如埋藏在地里的千年古物，一朝破土见光，灰尘遍布，厚重寂寥。
不知为何，眼角一滴泪落下。
身上的那股疼痛彻底消失，转而通体舒畅，身体轻盈无比。
“哎，你也不至于这么感动吧？感动的都哭了。看你还想把本大爷扔掉。”启蛰轻快的声音重又响起，如晨间喜鹊叽喳，语气里满是得意。
心上的那股沉重感骤然消失，秦渔伸手擦干净眼角的泪，想着“谢谢你，启蛰，对不起，之前还想把你扔掉。”
“嗯，你知道就好了。”启蛰有些别扭，她怎么这么跟它说话，搞得它都不好意思了。
风吹过，帘子被吹掀开一角。
外面那些人的脸尽显在她的眼里。
已经到了一湖边，湖面平静至极，湖边长着郁郁葱葱的草木，有只白鸟忽得掠过水面，惊起一湖涟漪。
秦渔握住启蛰，猛得从花轿中冲出，站在众人面前，手持剑指着他们。
手握上剑柄的那一刻，原本紧张的心骤然平静下来，好似这把剑本就是她的，人在，剑便在。
环视了一圈众人，面色各异。
神婆瞧见这一幕，忙趁众人不注意避到了后面。
赵家绑绳的技巧她知道，轻易挣脱不开，这不知从哪里拐回来的姑娘竟挣脱开了。反正她无儿无女，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姑娘，她饭碗丢不了，何必去淌这趟浑水。
“你们竟拿活人祭祀，不怕遭天谴吗？”秦渔怒道。
她在这世界也呆了三年，已经可以接受那些魔，妖，鬼杀人，但还是无法接受人杀人。
“你不是崔阿秀，你是谁？”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崔阿秀，是谁？秦渔看向那人，随后目光移到挤到前面的赵四友身上。
赵四友遥遥地看着她，目光不明。
他姐姐已经死在这祭祀里，他不能让阿秀也去送命。
他已经在外寻了许久，想找个姑娘替代阿秀，这时候这个叫李四的便送上了门。
他本想直接把她打晕拖回来，可是他看见了她腰间的刀。又猜出她是要前往青州，依她那副疲惫至极的样子，脚程根本不会走太远，稻香村是必经之路，所以他从小路绕回村去等她，天竟也在帮他，那场大雨，生生阻了她的去路，她自动送上了门，那便是天意，天意如此，天要她死。
想着脸上便满是狰狞，五官乱飞。
崔阿秀的爹崔大牛本红着双眼，今年祭祀已经轮到了他家的阿秀，可是他如何舍得，但必须舍得，此时见是一个陌生人，不是他女儿，心下思衬，遂开口道“她就是阿秀，我这个当爹的能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吗？”
他只能这样，他不能让他的女儿去死。
他给她立个祠，每天都上香祭拜。
赵生苗闻言眼睛转了一圈，看了周围人的脸色已经变了，遂道“哦，刚才离太远，我眼睛花了看错了，那不就是崔家的阿秀吗？”
反正他家没女儿，祭祀处女这件事，对他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四友看向秦渔，“阿秀啊，你去吧。全村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了。”
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句话都没人说。
这里的人都说你是阿秀，你就得是阿秀。
秦渔站在众人面前，身子单薄，茕茕孑立，从人群的缝隙里落到偏着头的李老头身上。
嗤笑了一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显眼。
落到赵四友的耳朵里，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般，难受得紧。
秦渔找准时机，往一边跑去。
她会游泳，可是这湖却是不能跳的，启蛰说这下面有蛇妖，还有怨灵，是那些被祭祀给河神的新娘，死后魂魄无归。
从湖里突然出现一根拳头大小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住秦渔的腰身，拖着她进入了湖中。
水灌进口腔和耳朵里，头上戴的金簪散落，秦渔下意识地拿剑去斩腰间的藤蔓。
迷糊间，两盏黄色的灯笼出现在她的面前。
秦渔猛地挣扎，那不是灯笼，那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