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园跟在前台女子后面，去往大唐医疗部。
“小姑娘，你这么小，家里人放心你自己下去吗？”前台小姐的嗓音变得知性起来。
园园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回答道：“李叔他们，不是我的家…是我爸的朋友。”
说到‘爸’这个字，园园的心里又难过起来。
前台小姐见园园接起话来，便放慢脚步，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园园，说道，“好歹你喊他声伯父，怎么就让你一个人来。”
园园接过纸巾，擦完眼角后又轻轻地擤了下鼻子，“谢谢你，李叔他们忙。”
“哪里就忙了，李副才见完几个外国文物商人，日程表都勾完了。”
“他和爱哥哥还有事。”
前台小姐见园园回答得好生单纯，又靠近了悄悄说，“你知道梁老三，哦，也就是你爸梁林，为什么送在大唐的太平间吗？”
园园哪里想得了这么多，摇了摇头。
“当年你爸和李副是搭档，听说李副手脚有点….，账面不大干净，梁老三看不下去才从大唐辞职的。”
园园对这些职场黑话半懂不懂，也不想去知道李家的资产来源，她现在就想着早点见到爸爸，“姐姐，我想早点见…见到爸爸。”
“傻孩子，走快了过去，一样要等审批。梁老…你爸爸没留点什么给你吗？像什么账册，银行清单啥的？”前台说得更直接了，“听说你爸爸捏着李副的把柄，我以为都在你身上呢。”
园园这才明白前台想要说什么，又想起了刚刚李叔支开自己，要和李墨单独说话。她的内心有了点小小的波动，毕竟这是牵扯到自己‘唯一的’血亲，哪怕是捕风捉影。
园园开始迟疑.
前台小姐见此，更煽风点火道：“现场是李副接手的，有些资料是我刚打印和送去会议室的。你在会议室就待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怎么，你们仨没有一起看吗？”
园园想到会议室明显被人关掉的投影仪和出来时被单独留下的李墨，这一切确实有点反常。他们家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连钥匙都会配给自己一把，今天的种种怎么看起来都是反常。
再多说下去，难免显得刻意。前台小姐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到即止，她又开始转到安慰的话题上。
“小姑娘，你也节哀，回去好好整理下你爸的遗物。”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负三层——大唐中心医疗部直属的意外事故冷藏库。
冷库和外面的走廊、接待大厅是隔开的，不过由于地下和冷气的原因，冷库外面依旧还是寒气逼人。
农历二月的季节，谁也没有穿棉袄的打算，园园今天就是普通的连帽灰色卫衣和黑褐色运动休闲裤，33码的小脚穿着黑色马丁靴。在这地下三层的冷库间，她不由地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更是空落落的，两只手交叉环抱在胸前，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胳膊。
走廊和有些半开或全开的工作间里，工作人员在有说有笑地拖着推车，上面全都盖着厚且长得过分的白布。
车轮声和金属碰撞声钻进了园园的耳朵，她清楚这些车上放着的是些什么，几个小时前，那个被他们喊成是梁老三的中年男人，短寸头，方脸有褶子，啤酒肚，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也被这样两个有说有笑的‘白衣天使’拖拽着进了冷藏库。现在她搜尽脑海，竟然只能找出这些词，这些每个中年男人都有的特征词，来形容这个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她努力想找出些不同的，仅仅符合这个梁林的特有词，竟发现连父亲的脸她都快记不清了，像是坐在出海的船上，岸边的父亲朝她挥手，时间的波浪一点一点地推着船，渐行渐远，父亲的脸也开始模糊。耳边那些机器声和人群的嘈杂声更像是船笛声一样，一刻也舍不得停下，驱赶着海鸥，提醒着往来的船只，我还要去那远方，我还要离这愈来愈远。
园园的眼泪滴了下来，吧嗒吧嗒地撞在地上，如此清楚地水滴声，自己的脚步都盖不住，为何这些机器和人还在轰鸣和走动着，没有一个人来按下这世界的前进键，跟她说一声，“傻姑娘，一切都结束了，瞧那上帝手里拿着的DV机，来笑一个，躺着的只是道具，你的爸爸还在家等你吃饭呢。”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
“哥…哥哥…”园园轻声喊着。
如果真的要喊出一个人名字的话。
没有回应，甚至连刚才一直说个不停的前台小姐也开始闭而不语。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回答我，哥哥？难道他们说得都是真的？我再喊你声‘爱哥哥’，你回答我就好，然后这一切都是假的，好吗？我们还回去吃涮羊肉，爸爸还会在你来买烟的时候开着玩笑。
“爱…哥哥？”园园又轻声喊了句。
走廊里寂静了许久。
“哎！？”一句应喊声打破了这寂静，回声搅杂了音色。
“爱哥哥！”园园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回头看了过去。
安全通道处站着一个同样身穿接待正装的女人，朝着园园和前台小姐挥手，喊道，“嘿，李副说了，他们临时有事，不下来了，让梁小姐办完以后坐公司的车回去。”
“瞧给他们急的，连下来一趟的时间都没，毁尸灭迹也没这么赶的吧。”前台小姐抱怨道。
“我想家了，想早点带爸爸回家。”园园说话没再哽咽，她知道今天的事必须由她独自承担。
前台小姐招呼着接待处的护士，说李副交代的，要办交接梁林遗体的手续。
“梁林？您稍等一下。”接待的护士划着鼠标，多看了几眼屏幕，才看着园园和前台小姐说道，“嗯…好的，找到了，9527，你们去储物一号仓库，和那里管事的说这个编号，再拿着这个一式两份的单子，领到就可以回去了。”
“怎么走？”前台小姐问道。
护士看了眼前台小姐，疑惑道，“你是新来的吗？一号仓库，从这里右拐第三个口就是。”
原来大唐经常有因公殉职又无人认领的骨灰，就存放在一号仓库，每年中元节公司都会组织员工去悼念。
前台小姐尴尬地解释自己入职还没满一年，不是很清楚这些。
园园一行很快就到了仓库门口，一切手续办完后，并没有园园想得那么悲痛欲绝。她想过无数种爸爸的遗容，有慈祥的，有血腥的，有因为冷冻而变形的。有想过看到爸爸最后一面，心里究竟是怎么难受，如万剑穿心，还是心如刀绞。而现在遗忘是最好的抚平伤疤的方式，她奢求又害怕的最后一面已经定格在昨天了，那张微笑着但些许模糊的脸。现在她能有得只是怀里的骨灰盒。
“怎么连面都没见着就火化了呢，急成这个样子。”前台小姐吐槽着。
“李副会长的意思，我们这些打工的哪管得了这么多。”仓库的大爷一边擦着灰尘一边没好气地说。
园园紧紧抱着怀里的瓷坛子，生怕磕着碰着，保护了自己十几年的爸爸，今天轮到她来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