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一足的富贵风流地。
金陵教坊司的前厅乃是一座被花树环抱的水榭。
它在秦淮河悠悠吟唱的景色中,添了几分温柔迷醉。
林飞鱼正坐在假山后的海棠花树下,欣然地看着结疤的手掌,暗叹药膏真管用,再过一些时日,她的手应该能恢复如初。
她继续用手指蘸取了些软玉膏,然后轻轻点在伤口上。
突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膏药不是这么涂的。”
声音有些熟悉,林飞鱼抬头,发现竟然是前几日在船坊上的那个朱衫男。
他立在前厅后门的长廊道里,墨眉,凤眼,似青松般挺拔昂然。
不知这个男人在这里多久了。
林飞鱼起身,想问他怎么在这里,却见他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而来。
男人背着手,脚步生风。
林飞鱼下意识退后一步,虽说很少有人来后院这里,但这个男人也不必如此堂皇地朝她走来吧!
猛地,她的手被男人抓住。
林飞鱼瞪大了眼,不禁紧握着拳头,男女授受不亲,要是被人看见了,她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
然而这个男人面色平静,手指如老藤般缠在她的手腕上。
她根本缩不回手!
池渊盯着林飞鱼的手掌心,悠悠开口道:“你是不是想说男女授受不亲?”
林飞鱼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池渊忽然问道:“乐师的手重要,还是名声重要?”
林飞鱼回道:“都重要。”
只听得池渊轻笑一声,手指抹上滑腻的膏药,扳开林飞鱼的手指。
林飞鱼怎肯让他碰自己的手,一直捏紧了拳头不放松。
而池渊气定神闲,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扳开她的五指,然后在受伤的位置顺时针般揉着。
林飞鱼低头一看,这个男人的手指,指节分明,很是俊秀。他一靠近自己,那股淡淡的木质香就弥漫在鼻子周围。
见膏药在手掌心吸收很快,渐渐地,林飞鱼摊开了手掌。
也许这个男人没有恶意。
她偏着头说:“那日多谢你。”
池渊不以为意:“谢我什么?”
“谢你在水里救了我,还给了我香酥鸭和膏药。”
涂好药,池渊放开林飞鱼的手,用手帕擦了擦手指,不动声色地说:“向你打听个人。”
林飞鱼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掌,一边问道:“谁啊?”
“林飞鱼。”
听到这个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叫出了她的名字,林飞鱼的心里如滴落一颗小石子。
按捺住波动的情绪,林飞鱼问道:“你打听她做什么?”
池渊大大方方地拿出怀里的册子,回道:“我这人喜欢词曲,听闻林飞鱼精通各类乐器,想拜访一下。”
竟然有人来拜访她?
林飞鱼有些不好意思。她注意到池渊怀里的册子正是她写的乐章小纪,一时间更难为情了。
见林飞鱼神色古怪,池渊问道:“怎么了?”
既是赏识她的人,那就该好生招待,只可惜…林飞鱼抬起刚被抹好药膏的双手,苦笑道:“恐怕她今日不能为你演奏了。”
盯着林飞鱼半晌,池渊一愣,随后明白大笑道:“看来这药没白送,好好养伤,林飞鱼,我等你。”
池渊说这话时,林飞鱼脸直发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有人赏识她,心里就像飘乎乎地在云端。和在台上表演台下观众欢呼不同,这种近距离的欣赏沟通让她更为悸动。
林飞鱼将手背到身后,问道:“不知这位爷如何称呼?”
池渊回道:“我姓孟。”
只听林飞鱼用甜糯糯的嗓音唤了声:“孟爷。”
一声孟爷,让池渊的心软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柳叶眉,月牙眼,五官精致小巧,一袭粉色襦裙,温柔明媚地像是春日暖阳。
乖巧美丽的女孩总是让人多几分怜惜,池渊想起林飞鱼刚才结疤的手掌,淡淡道:“教坊司里难道有私刑?我看你这手像是被打的。”
林飞鱼点点头,抬起双手无奈道:“是我大意了,才没有保护好双手。”
能在教坊司动私刑的人一定是权力在手的人,池渊凤眼深邃,开口道:“不是你大意,而是对方强,如果对方纠缠不休,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比她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干掉她。”
闻言,林飞鱼心头一震,以往大哥教她都是谦逊恭让,这个大叔教她竟是手段狠辣。
她抬眸,撞进池渊眼眸里。
那是一汪深山老林里的清泉,看似幽暗阴森,仔细一瞧,却发现有林木透下来的星光。
这时,池渊已翻开书册,好奇问道:“这古琴的指法都是你画的?”
林飞鱼点点头:“是我画的,孟爷对古琴有兴趣?”
眸子有兴奋之色,池渊收起册子道:“你等我片刻。”
不消一刻钟,林飞鱼就见池渊竟抱来了一把古琴。
林飞鱼认出琴是教坊司女眷的,但还是疑惑道:“你从哪里抱的琴?”
池渊漫不经心且理直气壮地说:“我抢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琴放在石桌上。
闻言,林飞鱼惊讶地退后一步,这人真不怕被抓吗?
见林飞鱼眼睛都瞪圆了,又说不出话来,池渊笑道:“我用银钱换的。”他长衫一撩,坐在林飞鱼身旁,兴致满满地说:“我才学了潇湘水云,弹与你听听。”
林飞鱼点点头。
可池渊仅仅弹了一会儿,林飞鱼便眉头微蹙,她真是不忍打击他的兴趣,可这位“孟爷”指法实在杂乱,听不出规律。
林飞鱼问道:“你练琴多久了?”
池渊抬头,语气里有两分骄傲:“一年有余。”
见林飞鱼愁眉深锁,池渊立即明白林飞鱼对他的不满意。他也不气馁,开口道:“我换首曲子弹给你听。”
这一次,池渊弹的是《广陵散》,指法倒不杂乱了,但就是有些虚浮,像是用华裳装扮的木头桩子。
林飞鱼依旧不满意。
池渊开口道:“我读了你的清平乐,发现用你教的指法,弹得很通畅。可是一弹起你册子外的曲子,总觉得有座石头压在心间,难以挪动。”
林飞鱼摇头道:“教你的师傅太虚势了,你才练一年琴,就让你弹潇湘水云,应从最基础的部分练起,万事急不得。我这册子正是为了新人学习古琴而写,所以比较通俗易懂。”
顿了片刻,池渊有些怄气地说:“一年还不久?”
像是听到个笑话,林飞鱼笑道:“我从五岁开始练,练了十年。”
池渊:“…”
实在不忍打击池渊的信心,林飞鱼叹道:“你先弹一曲凤求凰,这册子里有曲谱,我教你,一手弹,一手压。”
她俯身在池渊旁边,先演示了几个音的弹奏。
池渊也很配合,跟着林飞鱼弹这几个音。
琴弦的颤动,勾着海棠花动,涌起一片粉雾海。
清音不断回响,时间都变得平缓起来。
林飞鱼月牙眼弯弯,暗叹“孟爷”真是聪明,一点就通。
可倏地,琴上的手指不动了,林飞鱼疑惑转头,发觉自己离池渊仅仅一尺。
一尺的距离,足以让彼此目眩神迷。
池渊的目光灼灼,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欣赏,令林飞鱼不禁走神。
回过神来,林飞鱼退后了两步。
她低头,懊恼教习中忘了男女间的距离。
突然,下巴被两根温热的手指轻抬,她被迫和眼前这个男人对视。
她还是第一次和除大哥以外的男人这么近。
这人轮廓分明,有对墨黑的浓眉,有双狭长的凤眼,笑意不见底。
林飞鱼能感受到,她像在被孟爷当成一件精美的瓷器般打量,肆无忌惮地打量。
下一秒,她的耳边响起低沉性感的男声:“金陵女子果真才貌双绝。”
是在说她吗?林飞鱼立即偏过头,退后两步,脸红了个透。
这人站在那里,就如烈日骄阳,让她如芒在背,难以忽视。
林飞鱼实在尴尬,转身便跑进了后院。
而留在原地的池渊却是心情大好。
方才在花树下弹奏,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小丫头很认真地在教他,没有因为他是男子就有区别对待,也没有一昧夸他,更没有敷衍他。
不得不说,他很满意。
烟霞浮现在天边,池渊抱着一把琴回到陈府。
赵青书一直守在陈府门口,见池渊踱步回来,忙跟了上去。他接过池渊手里的琴,疑惑道:“大人怎么好端端地抱了把琴回来?”
池渊回道:“我在教坊司买的,走,一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