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刚落入这异世之中，霜雪与寒风一如前世身死之前。
有个老头子救了她，那时候清喜才知道，这，大概便是书上所说的来生了。
那老头儿叫吴明，无妻无子，原是净事房里吴太监的外甥。
吴太监生前时过得倒还好，吴太监死后自己一个健全的人在净事房里着实混不下去，便离了厂子混迹在市井。
偏偏没甚擅长的手艺，干不了什么正经营生，好歹也与吴太监学了多年净身的手艺，在外面也能干得起‘刀子匠’的活。
又叫当年看着他长大的管事太监照顾，但凡净事房里做不过来的活都交予他，偶尔还能做些民间里净身过手的买卖，一辈子都是依着厂子过活。
这年关已过了六旬，又生了场大病，自知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便想着有个儿子延续手艺也好为自己养老送终。
今日偏巧在巷尾发现了她，看着仪容相貌像是个小子，却没想到却看走了眼。
“雪停了你便走吧，我这养不得你。”
清喜烧的厉害，抖着嗓子开口，才发现自己的手臂青青紫紫，骨骼嶙峋，短小细弱，却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她迷茫的摸了摸头脸，却只有一截凌乱的短发，脸上细密的伤口还带着尖锐的刺痛。
清喜撑着身子瞧了这老头儿半天。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窗户，外面雪不知下了几日已渐渐停了，可寒风如刃，直刮的她颤如筛糠。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硬是挣扎着趴跪在硬板床上，给吴明磕了几个响头，“求爷爷……咳，收留我！我会洗衣做饭，当牛做马伺候您！”
老头儿站起来也只有五尺来高，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肉，脸颊凹陷，眼眶幽深。
他看着清喜的眼睛带着审视，清喜有些害怕，却终是听见他开口说，“有名字没？”
“清……喜。”
“什么？七喜？”老头大声嚷道，叹了口气坐了下去。他再没开口，只是‘嚓’的一声，点亮了烟斗，凹陷的腮肉微动，于缭绕的烟雾间细细思酢。
清喜后来想，大概是那日的烟草起了湿，老头儿抽迷糊了，从此私厂子吴刀匠便多了个半大的干儿子，端水浆衣，侍奉起居，一晃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弄清楚了处境，这个时空是完全与现代社会不相干的，甚至与她所知的任何朝代都不相干。只是相同的体制与礼法，森严与残酷。
她见过高头大马踩死的人用草席一裹就扔了，也见过为养活弟弟卖给人牙子的少女，见过城外饿死的乞丐，也见过烟花乡里被折磨死的妓子。这样的时代，对人严苛，对女子更甚……
她感激吴老头儿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可以安身的身份。人前人后她能做最乖顺最讨喜的那个，好歹有着个成人的心智，察言观色，巧言令色，都可以学。
可是，这来生，却并不想叫她如此平稳下去。
年关里，吴明又病了。
老头儿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之前留下的病根。而今个这一病，便是好不了了。
他病榻上躺了几个月，人眼见着消瘦下去，钟清喜没有多余的话，还是每日浆洗做饭，煎药侍奉，闲着时便与老头儿说说话，给他解解闷。
“今日里，蒋大娘家的又叫在烟柳馆里逮着了，蒋大娘在巷子口好一顿哭闹，把家里的锅碗都砸完了。”她今日在巷子口瞧见蒋大娘又闹了开，这会儿便说给老头听。
吴老头虚眯着眼，听她哑着声子说话，并没有出声，屋子里一时间只有药罐子煎药咕噜咕噜的声音。
钟清喜见药快煎好了起身去瞧，走到炉子边看火的时候，老头儿却躺在床上说话了，“这药还是不要再买了，没甚大用处……”
这几年身子骨越发的不好，接的活也越来越少，他年轻时染上了赌瘾，并没有什么积蓄，这几个月连着喝药食补已花去了大半，要不是这小儿日夜照顾，早便不行了，他想着，又招手唤她。
“七喜，你过来。”
钟清喜应了声，还是端了药碗过来，她坐在床边将老头儿扶起来，抿着嘴不说话。
“这药往后别买了，听见没。”
“没听见。”
“你这小儿怎地不听话……咳咳……”
钟清喜忙给他顺气，又将药碗给他喂药。
“老头儿我知道自己的病，家里剩下的钱你自拿着，等我……”
“我不要您的钱！”钟清喜终是绷不住哭起来。
老头儿见她哭的伤心，也未免红了眼。
这一年里，任劳任怨的伺候侍奉，不论人前人后，递刀子净手，伺药打杂，是个有心的孩子。如果是个男娃，学了自己的手艺以后总不会饿死，可她……吴明暗叹一声，又怎能不愁，这小娃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离了自己，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闭了眼连连咳起来。
半晌才又睁开眼，抚着她的头，“七喜，你是个好娃娃。我走以后这私厂子你便呆不住的，西街张铺有个儿子，我与他家当家有点交情，与他说了，让你过去养着，以后给他儿子……你可愿意？
钟清喜哽咽，只垂首摇头。
老头儿接着叹了口气，“苦命的小娃，你不去，一个女儿身，怎么活下去？要是被烟柳巷人婆子发现，定是要将你抓了去的。”
“您别死……”
吴老头一听又红了眼，“你若是个男娃娃……”
“我是个女娃也可以的，我可以继承您的衣钵，我可以做……”
“说什么胡话！”吴老头大咳起来，钟清喜唬了一跳，手握的紧紧地，“爷爷，您能给我条生路吗？”
“那张家就是你的生路。”
“还有的，爷爷！”钟清喜眼见着吴老头儿日渐衰暗的脸色，终是说出口，“我想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
“做太监！”
“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那吃人的地方，何况你一个女儿家……”吴老头儿大惊，说着说着又噎住。
“爷爷，我想入宫做太监。您能帮帮我么……”她哭的小脸都花了，削尖的下巴被散乱的短发遮着还没有巴掌大，叫吴明心头一阵阵疼。
他活了一辈子，没个人像她这般一心待过自己，亲生父母死的早，舅舅虽是养他长大，终是因着幼年去势性子阴沉不定，叫他整个童年都过得阴郁。几十年没有谁在意过，也没有在意过谁，可这女娃娃……
“你年岁小，许多事情不知道，宫里不比这街头……”
“我知道，爷爷，我只求一口饱饭……”她伏在床边抽泣，想起这一年里经吴明手送进去的男娃子，鲜少有打杀出来的，大多数都能安稳得混个杂事，只要不出头便不会冻死饿死，残缺的人本就不被当人看，自然很少会有人找他们麻烦。这也是钟清喜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活路。
她想进宫去，做一个小太监。
安安稳稳的，伏低做小求一个生路，不会被买来卖去，也不会落入那种地方。
他们的私厂子不远处便是个烟花巷，那里在她眼里不是灯红酒绿，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西街张家如何，李家又如何，只要知道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娃，又怎么能保证以后那些漫长的日子。
吴老头凹深的眼窝微动，闭了半晌，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静。他抚着钟清喜毛毛躁躁的短发，一下又一下，像是抚过自己无为的一生。
钟清喜终是在这种抚慰中睡过去，待到悠悠转醒，已是另一个清晨。
吴明不在床上，却是穿了整齐的衣衫坐在椅子上。
“爷爷您怎起来了！”她忙走过去，又突的想起老头儿的药，“我去给您煎药。”
“七喜。”老头儿朝她招招手，灰败的脸上好似回了一丝光亮，他将钟清喜唤过来，自桌上拿起一块肉色的皮子。
这皮子巴掌大小，上面封着一条条诡异的褶子。
钟清喜不解，站在他身前。
“去，将皮子挂在身上。”
“爷爷……”
“你不是要去做太监吗？”
……
其实入宫并不难，年关里，宫里总是缺人的。
净事房只会检查是不是净全了，只要不是没净干净的男子，又有谁会想到会有女子要进宫做太监？
钟清喜叫吴明带着一路走到净事房，地上的积雪濡湿了她的整片裤脚，望着深红色的铜门，她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跳着。
来人是与吴老头相熟了半辈子的向太监，他幼时与吴明相熟，老管事去世后也一直与他有来往，接些平日里由他手净身的小子。
年关将近，他也有好些时日没来了，这一见才发觉吴明面容憔悴，骨形削立，已是大不如前了。
“今个怎地有人送来？”向太监问道，却发现竟是吴老头去年收的干儿子，不禁皱眉不解，“怎么是这小子？”他本以为吴明会叫他继承手艺，在外面做个健全的人。
“去年收下的时候便是个天残，半年前也给去了势，现下已是养好了。”吴明解释道，说着撩起钟清喜的棉衣下摆。
那里空空荡荡，即使隔着裤子也知道是无物，向太监啧了声，复道“怎不叫他给你养老送终？”
“我已病了多时，怕是时日无多……”他说着抚了抚胸口，将钟清喜虚势一推，“好歹教养一场，也让他有个去处。”
向太监暗叹一声，却只是上前摸了摸钟清喜的肩膀手臂，“这身子怕是还没十岁吧。”
“你抬抬手，放进去，我也能安心家去。”吴明说着连咳了几声，突的厅里有人在唤。
向太监应了声，又拍了拍吴明的肩膀，点了点头，将钟清喜拉过去只隔着中裤摸了上去，凹凸的疤痕像是已经长好，钟清喜猛地瑟缩了一下，回头看吴明。
只见老头儿眼睛微亮，花白的头发梳的整齐，轻轻朝她摆了摆手，干涩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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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清喜被分到了膳房，后来才知道是向太监使了些银钱才送进来的。
宫里头三教九流，讲究比外头多的不是一星半点，起初的几个月，钟清喜没少挨打，可等她摸清楚了，便也能避了许多。
只是还是少不了那些恶意的欺辱。
总是这样的，钟清喜已是很庆幸了。
她来这异世短短一年，便已叫这世道人情磨得没了棱角。
她会察言观色，能伏低做小，人前人后都是最乖巧的那一个，能讨了多一个人的喜欢，便能多一分安稳。
这日刚过了二月，风里还有些刺骨的寒，宫外送来了柴火，本不该她去搬得，却叫早她一年进了宫的小五使唤去做。
她一趟趟跑着，里头的汗巾都有些浸湿了，却不敢歇。小五长得高瘦，人不大手劲倒是不小，同龄的一帮小太监都怕他，钟清喜自也是不敢惹他。
晌午的日头上了树梢，钟清喜稍停一会便觉得脊背一阵阵凉，她又小跑起来，再去几趟就能回去吃饭了，她想着又有了些力气。
可刚跑进膳房前门，便听见里面一阵吵嚷，小五尖锐的叫声让她心惊肉跳，她不是没见过上面处罚太监，一板子下去都能叫人皮开肉绽。
她紧紧抱着手里的木材，远远瞥见自膳房院内呜泱泱走出一大批人，为首的是个华服少年，身量不过十一二岁，便慌忙地俯下身子跪了下去。
寒风里似是掺了什么香，清浅流溢，由远及近。钟清喜只看见一片华光熠熠的衣角，倏地一下从她身边闪过，便被后面接连踏过的宫人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