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干饼子
前线战事很顺利，陈念淳的大军已经将突厥人的主力击溃，突厥人四散而逃。值得注意的是在两军对撞的时候，陈河带着边军从侧面突然出现，突厥人的侧翼一下就被撞出了个大窟窿。
眼看突厥就快要彻底崩溃，突克带着那一千勇士强行撕开唐军外围，使得突厥人有了撤退空间，这才让突厥人溃而不死。
当然，突克是死了的，陈念淳指着突克的头颅对左右说：“突厥人也有英雄啊！”
也正因为突克等人的奋勇厮杀，唐军实际上并没有取得很好的战果，大量的突厥骑军散入草原，大唐如果想要彻底控制住这片草原，那么就要开始对草原的肃清，大唐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
土护真河旁的大营实际上已经成了伤兵大营，每日都有数目惊人的伤兵从前线退下来，军医官严重不够，陈寻只能自己亲自上场，用自己前世照顾自己十多年的经验帮一点点忙。
“小公爷！”陈寻一走进伤兵住的营帐，就传来了一阵阵问好声。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了，从第一波伤兵被送下来开始，他就在这里帮忙照看伤兵。
陈寻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名士兵脸色黯然、一言不发，就走近问道：“伤怎么样了？”
那名士兵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听见陈寻发问，就哽咽地问道：“小公爷，我是不是要成为废人了？”
陈寻有些吃惊这名士兵的话，笑道：“胡说啥呢，等伤好了，又是一条能拿着横刀框框砍蛮子脑袋的好汉！”
年轻士兵抑制不住情绪，哭出来了，说道：“小公爷，军医官说要把小的大脚趾砍掉！小的在村里见过没有大脚趾的人，他们连路都走不了！”随后他把盖在腿上的衣服掀开，露出了他的大脚趾。他的大脚趾被突厥人的箭射穿，整个脚趾已经不成形状了，箭头镶在脚趾中间，脚趾肿的有七八岁小孩的拳头大，脚趾已经全部破碎掉落了，漏出来的那层肉已经没有血色，惨白惨白的，流出来的鲜血也已经早就干了，覆盖在脚趾和脚背上形成了一团模糊的东西。
陈寻有些发抖，他叫来军医官，问道：“非得砍脚趾不可吗？”
军医官被营中的气场吓坏了，苦着脸说：“小公爷您明鉴，这些都是为了大唐舍生忘死的将士，若是有不砍脚趾也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办法，老夫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去试一试，但是没有啊！”
其实不需要军医官说，陈寻也能够明白。这名军士的伤除非是自己前世那些大医院的专家级别的外科医生来做手术，不然几乎没有恢复到原本模样的可能，而在大唐这个医术、医学发展还颇为落后的时候，就一点可能也没有了。
营帐里不只是这名年轻士兵受的伤需要砍掉脚趾，很多，几乎占了一大半的人。他们有些需要被砍脚趾，有些需要砍掉胳膊，有些则需要被砍掉腿。但毫无疑问，在这么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缺胳膊断腿就算是半只脚踏入了阎王殿，只不过身体还在凡世间被折磨而已。
整个大营里几百双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陈寻，陈寻牙齿打颤，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无能为力的话，他不忍心让这些为了大唐舍生忘死的将士在战场上过了鬼门关后还要饱受身心的摧残。但是他不得不说，不得不给出回答。
陈寻从营帐头走到营帐尾，扫视着每一名伤兵，他发现这些伤兵的脸上除了强忍疼痛的神色，还有些绝望和麻木，他一下想起了前世看新闻经常会出现的一个专业词汇：战后心理综合症。
恐惧从骨头里散发出来，陈寻不敢想象这些将士因为这该死的综合症默默杀死自己的样子。
陈寻决定由自己来当这些将士的心理辅导老师。
陈寻扫视着伤兵们说道：“将士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首先，我不可以对你们隐瞒，我承认，我们没有办法在不砍掉你们的脚趾、手指、胳膊的前提下让你们活下去。”看着伤兵们眼中露出了越来越深的绝望神色，陈寻连忙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但是将士们，我们少了脚趾，少了胳膊，我们的人生难道就可以就此结束了吗？不可以！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没有脚趾我们就找根棍子拄着，少了一条胳膊咱们就用另一条胳膊打水、做饭，那些脸上被敌人剌了条大口子的赶紧滚蛋，大老爷们儿，又不靠面皮娶媳妇儿！”看着不少伤兵们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陈寻决定趁热打铁。
“咱们都是娘老子辛辛苦苦生下来、养大的，为国作战，不管战死了，还是缺胳膊断腿，或者说幸运到极致屁事没有，咱们也都对得起咱们的娘老子，对得起大唐，对得起陛下！咱们都是大唐的英雄！咱们得好好活下去啊，身体的残疾不可怕，可怕的是咱们对自己没有了希望，对自己没有了希望咱们就真的对不起自己的娘老子了。不管生活有多难，咱们都要记住，咱们流得每一滴血，掉的每一根脚趾，断的每一条胳膊，都是为了大唐！咱们是英雄，英雄就该好好活着！”
前世的鸡汤大法就是好用，何况是在没怎么接受过心理辅导和鸡汤灌养的唐朝，陈寻觉得自己的鸡汤发挥了百分之一千的作用，而且自己的鸡汤绝对不是毒鸡汤，你看这些将士们眼里的绝望不都慢慢地褪掉了吗？
这时候一名身材颇为壮硕的大汉逗趣道：“那不成啊小公爷，咱们这些人要是过了几十年再下去，肯定老得不成样子，那些被咱们宰了的突厥崽子可保持着现在这服年轻的样子，咱们下去要吃亏啊！到时候老子要是被突厥崽子一刀抹脖子了，这就没脸了，老子得从坟里蹦出来！”
伤兵们听了这话纷纷大笑出声，营帐里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绝望情绪。
陈寻很满意这名壮硕士兵的“捧哏”，于是笑骂道：“滚你娘的！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我以前从一名老道士那里听来的，咱们人啊，是万物之灵长，修炼最为迅速，你们在这人间多待个几十年，下去了别说是突厥崽子，就是遇见原先匈奴的冒顿、现在突厥的颉利，你们也能轻轻松松地干掉他们，信不信！”
立马就有军士反问道：“那颉利不还没死吗，说不定比咱们活得还长呢！”
陈寻本着把鸡汤贯彻到底的精神，回答道：“颉利没几年好活了，我说的！要是你们不信，你们就自己去把颉利干掉，我一定让我爹亲自为你们向陛下请功！”
粗犷的笑声再次充盈了营帐，陈寻满意地感受了营帐里的气氛，让军医官继续行医。说是行医，其实大部分是砍胳膊断腿，军医官不够，陈寻亲自拿着剪子和钳子上场，每每剪掉或者砍掉伤兵坏死的部位，伤兵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陈寻就感觉自己和那些军医官是身上冒着佛光的刽子手。娘的，砍手砍脚快他娘砍出舍利子了。
陈寻看到一半就受不了了，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会发疯的。他赶紧出了营帐，看着装满了一车又一车的残肢断臂，陈寻忍住心酸和胃里发呕的感觉。想到大唐在日后还会有不断的战争，陈寻觉得大唐必须得有关于伤残士卒的章程了。
陈寻连忙回了自己的帐篷，叫海华将纸笔拿来，思忖了片刻后写道：“吾皇大唐皇帝陛下万岁！小子乃辽国公之子，近日来我大唐军队与突厥人激战不断，伤残士兵每日不知几何，小子观之神色，无不是绝望至极。小子细问其中原因，士卒皆言‘断吾手足，生不如死矣！’小子听之悯之。观大唐如今局势，北有东突厥虎视眈眈，东有高句丽、百济、新罗心有不臣，西有吐蕃、西突厥正强势崛起，兼之靺鞨、室韦野人侵袭，可谓是群狼环伺，小子以为，朝廷应决议设立大唐伤残军士供养专项，一是抚慰为大唐舍生忘死的将士，二是鼓励民间勇武子弟参军，强化我大唐军队实力！”
陈寻封好火漆后，就将信递给了同在土护真河大营养伤的专门为李二传递密信的人，每个军中都会有这样皇帝的眼线，出征在外的大将要是军里没有这样的人，恐怕还会不踏实。
李三东就是李二皇帝的眼线。现在他正苦笑着对着陈寻：“小公爷，您无职无衔的，跳过这么多层给陛下递奏章，不合规矩啊。”
陈寻倒是满不在乎地说：“唧唧歪歪的干嘛，反正你也要传信回长安，顺便传一传咯。我听说陛下曾和我爹结拜为异姓兄弟，不管是不是传言，这都只是封我托您寄去长安的私信，什么奏章。”
李三东不干了，说道：“既然是私事，那必然是不能从我们这条线路递过去的，军情繁忙，小公爷还请见谅。”
陈寻一板一眼地纠正道：“什么私事，事关陛下，能有私事吗？！”
李三东傻了眼，最后知道自己这个老实人扯这些歪理扯不过陈寻，就只好无奈答应下来，不过还是说道：“小公爷，您要小的把这……私信带给陛下，可以，但是小的得把话说在前头，小的可得把您刚才的话一齐写进密信里，不然陛下怪罪下来，小的可就没命啦。”
陈寻一听李三东愿意为自己带信，就笑眯眯地点着头，至于李三东说的话，不好意思，没听清！到时候如果李二小气，怪罪下来，大可以用自己小孩子的身份赖一赖嘛，至于大概率会坑了自己的那位老爹，陈寻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了。
陈念淳叫来陈河，问道：“侦骑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陈河啃了口干饼子，好不容易咽下去后说：“已经确定阿史那思摩的位置了。侦骑传来的消息是阿史那思摩就在黄水南二十多里的地方，身边大概有两千多骑。”
陈念淳看了看地图，比划了一番后说道：“娘的，和老子玩儿灯下黑，就在我们面前十多里的地方，硬是找了五六天都没找到。”看陈河还在往嘴里塞着饼子，就一把把饼子夺过来，狠狠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口。看着陈河颇有怨气的眼神，不禁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老子饿两天没吃饭了，啃你个饼子怎么了？赶紧的，带上人去找找阿史那思摩的晦气，等这条鱼累的差不多了，咱们就收网！”
陈河领了命，不过没有动弹。陈念淳以为他还惦记着自己手里的饼子，就撕下一半递给他。陈河接了饼子却还没有走，陈念淳又急了，护住饼子道：“干嘛，老子可都不够吃了！”
陈河有些无语，不过还是说道：“义父，您不该让小寻上战场的，还当的是那么危险的侦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义母在天上也……”
陈念淳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想让他去当那什么劳什子的侦骑，去最前面玩儿命？都说虎毒不食子，他可是我和你义母唯一的儿子！娘的，本来只是想让他入营历练一番，没想到这臭小子真和我玩儿命，不过也好，是咱们家的种！”挥了挥手，陈念淳对陈河说：“赶紧滚，记住了，钓着阿史那思摩，别让他跑丢了！”
陈河领命离开，陈念淳放下没啃完的饼子，用麻布细细包裹好放进了自己的兜里。曾经也是这样一块干饼子，在隋末乱世，自己和可儿一人一口，再就着些雨水，这才勉强活下去，等来了当时还只是唐国公次子，当今陛下的救助。饼子虽然又干又硬，但在陈念淳和甄可的眼中却是无上的美味。
读书不多的陈念淳没来由地想起了幼时私塾夫子一次喝醉酒后对自己说的醉话：“念淳啊，你可知道这世上什么令人心痛吗？正是天人相隔，长恨绵绵啊！”如今我有吃不尽的饼子了，咱们的儿子也不用再啃干饼子、喝雨水吊着命，你却不见了，我们也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