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玩伴无几人，龙善就是一个。
陈墨依稀记得，儿时家里这些兄弟最常玩的游戏就是打架，毕竟是行伍世家，便是孩童，打不出个鼻青脸肿来，都不好意思去龙城那儿讨喜。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在偏院住，修的什么功就连龙城都不知道，知道他在偏院里干什么的更无几人知。老鬼不可能没告诉龙善这大齐三才乃是他的朋友，他如今更是坐在轮椅上，面无血色。
陈墨笑着朝居高临下的龙善道：“你瞧我这模样，若是还打架，怕是会死人的。”
龙善脖子有血筋凸起，他的脚动了动，欲要踢向陈墨的腿，边说道：“十年不出，残了吗？”
可王凰儿眼尖，站在了陈墨的身前，一脚踢了回去，眼见龙善退后，她黛眉微蹙，“善少爷，你这是在作甚？”
龙善却不去理会王凰儿，冷着脸朝陈墨道：“府上都说你身体不好，却不曾想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记得小时候，若说是打架，你比谁都狠，被打趴下了，也不屈服。”
瞧见陈墨面色平静，他继续道：“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十年未见，你倒是失了血性。我若是你，即便是残了双腿，我还有手，手断了，那就还有牙口，再不济也会死死地瞪着要对我动手的人。我龙家血脉，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站在女子身后的地步，不过无所谓了，你姓陈。”
撇过身去的时候，又看了眼那大齐三才，哼道：“还有这等纨绔子弟，就不要再让他们来府上了。我就是杀了他们，也无人敢说半分不是。”
言毕。
龙善便摇头叹息了一声，朝着远处离去。
“站住。”
陈墨淡淡的声音传出，龙善便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陈墨，皱眉问道：“还有事吗？”
大齐三才低着头，根本不敢作声。这龙府里的家常事儿，他们都打算出了府门就一股脑儿全忘了去。
而对陈墨百依百顺，处处为陈墨着想的老鬼则是静静地看着，听到了陈墨喊了声‘站住’，脸上倒是多了一分笑意。
只有王凰儿摊开了右手，时刻警惕着，只需片刻，背后的灵犀就能落入手中。
陈墨的声音仍旧平静，不如面对王凰儿与老鬼那般有感情色彩，“也无大事，只是要正我龙府规矩。”
闻言。
老鬼在龙善疑惑时踏前一步，嘿嘿笑道：“依大齐礼制，龙家祖制，嫡庶有序。庶子对嫡子出言不逊，当以家法责罚。庶子对嫡子怀有恶意，甚有伤嫡子之意，罪加一等，从重处罚。”
言毕后，老鬼脸上仍旧带着憨厚的笑容，“善少爷，对不住了，规矩不能乱。如何责罚，墨少爷说了算的。”
两重责罚在身，龙善仍是面无惧色，凝视陈墨，“陈墨，你也是这个意思？”
陈墨也不回应，只是静静地朝王凰儿道：“掌嘴。”
龙善眯着眼盯着陈墨，长幼有序，尊卑有序他知道。只是他今日是试探来的，龙家嫡子十年不出，一切都变了。比如他，当初一个还和嫡子胡闹的孩童，已经成为了大齐王城两万守备军中的少年将军。可是嫡子，却坐在轮椅上，如传闻般随时都有可能病死的模样。愈是心思深沉处，愈是觉得人生百态，便是如今陈墨如此强硬，龙善还是摇头叹息了一声，“若是想要家法责罚我，你大可去寻父亲为你做主，你如今…”
话音未毕，龙善瞪大了眼睛，嘴巴火辣辣地疼，便是连身体都倾斜了一些，头更是侧着朝地面垂落。
他不可思议地僵硬着脑袋朝着给了自己一巴掌的少女看去，“你…真敢动手？”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能在万军之中躲避敌军如雨般的弓箭，却没能躲掉王凰儿的一巴掌！或者说，他身体下意识地躲了，可速度却不够快！
反观王凰儿，她正凝神盯着自己的手掌，再盯了盯龙善的脸。那脸还没红，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浮现出掌印了。随后又看了眼陈墨，瞧见陈墨脸上淡淡的笑容，原本忐忑的心平静了一些。
若是平常，莫说是掌掴龙善，就算是见到龙府里的下人都是低着头能不见就不见。可这龙善一副欺压自家少爷的模样，她早就怒气汹汹，陈墨一声掌嘴，她忍不住就做了。且，在动手的那一刻，她用了寻得的道！
瞧见龙善已经是有些迷糊的模样，陈墨回应道：“龙善，你本是王城守备军中将领，若是无事，你此刻应是在军中效力，而不是回到府中，在大厅里将我新交的朋友驱逐出去，更不应在这里对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如果我说的没错的话，我这几个朋友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故意在这里等我吧？”
龙善捂着脸，却也无怒容，静静地看着陈墨，静静地听着，可眼中却又有几分惊色。
陈墨继续道：“其实你说的很对，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改变到了你现在竟然敢在我身上动了念头。可有些事情改变不了，我是龙家嫡子，尊卑有序，我就是坐在轮椅上，也不是你能动得，辱得的。”
说着，陈墨挥了挥手，“一掌算出我气，龙善，去灵堂受罚，领三十记藤编，望你记住嫡庶尊卑。”
龙善闻言，咬着牙站起身来，看了眼如母狮护犊般的王凰儿，再看了眼笑脸盈盈的老鬼，他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深吸了口气，浑身虬筋涨起，身体颤抖着朝陈墨做了个揖，一言不发地朝龙府灵堂走去。
待到他走后。
老鬼才走到陈墨身边蹲下身来，憨憨笑道：“少爷，这是家务事儿啊，我老鬼能说的不多，你可别对我生气啊。”
陈墨眼白翻到天上去了，老鬼这话就算是说给龙城听，龙城都不信。那会儿还小的时候，陈墨与龙勇打架，陈墨被打得狠了，老鬼就偷偷把龙勇扒光了衣服吊了个半夜。若是龙善真有威胁，哪儿用得着王凰儿动手？
“鬼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早就看明白了龙善的意思，想让我拿他来立威是吗？”
老鬼揉了揉鼻子，干笑道：“瞒不过少爷。”
说着，老鬼面色一正，“不过少爷，你罚得轻了些，龙善那小兔崽子，刚刚来踢你的时候别看是缓劲儿，脖子的筋都起来了！要不是凰儿丫头拦着，他就要用大力去踢了，忒不是个东西。”
“看出来了。”
陈墨双眼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轻声道：“十年未见，人心难测。凰儿给我带回偏院里的书中便有几分眉目，世家大族中的争端，应就是如此吧。”
老鬼挑了挑眉。
这些年，他和龙城最怕的，就是待到那一天陈墨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平白挨了欺负。昨夜里老鬼与龙城一场酩酊大醉，就是想着要如何培养陈墨当一个合格的嫡长子，故而今日他瞧见龙善作怪，也不拦着。
可却不曾想，以前还留着鼻涕的小少爷，不仅在偏院里修了连他也捉摸不透的功法，面对外界是非纷扰处事也如此冷静。
老鬼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要不这样，我背地里去与管祖制的老爷子说道说道，把藤条换成铁棍…”
“鬼伯…你可别闹。我才出偏院，这家里的事也是听凰儿与我说了一些，罚得重了，反而稍有不妥。我那另外几个兄弟，也不知会怎么看我，你也先让我多了解几分家中大小事。你寻些信得过的人，盯着他便是。”
陈墨瞪了眼老鬼，他可真干得出来！
“诶诶，少爷放心，我明白的。”
老鬼连连点头，也不知听未听进去。
这模样，让陈墨不禁失笑，也不再多管此事，反是看向了大齐三才。
他们此时几乎要把下巴塞进胸口去，闭着眼睛不敢看，捂着耳朵不敢听。若是被齐王城里那些被欺压过的平头百姓看了去，恐怕都觉得这乖巧的三人被妖魔附了身。
“这大厅不待也罢，凰儿，推我回偏院吧。”
陈墨朝王凰儿招了招手，又朝老鬼道：“鬼伯，代劳把他们三人带到偏院去。”
“诶，好嘞！”
……
皇宫门前撒过尿，坟头顶上睡过觉，龙椅下面偷着笑…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大齐三才都干过，可偏偏就今儿个差点没给他们吓破了胆。
龙府里走一遭，惹得龙善不高兴了，可能被打死。听得龙府兄弟不和的秘闻，可能被打死。走错地方，那也有可能被打死。
好歹到了偏院内，就好像又回到了市井，大齐三才再三确定陈墨不会杀人灭口之后，才抹着冷汗坐下与陈墨商谈。
“墨哥儿啊，您要的东西都给您送来了。嘿，还真别说，您这是手段通天，我在龙府可听说了，摄政王一到了朝堂上可威风了，那一脚把我爹踢得没个十天半月下不来床。”明是老子被打得吐血，可坐在地面上的何道安却是一副兴奋的模样，生像朝堂上的何司库是他的死敌。
这可比赵钰好多了，他眉头紧锁，长叹一声，“这可比我好多了，我家那老头儿完好无损回去了。我这趟出来，给墨哥儿赔完罪后，回去可免不了家法。”
见刘少勇不言语，赵钰不禁问道：“你呢？”
刘少勇虽是鼻青脸肿，但和陈墨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是摆着一副冷酷的模样，有那么几分书中江湖侠客的风范，冷声道：“我乃嫡次子，兄长昨夜忽生恶疾，老爹如今对我关心得紧，恐怕今后只得继承家业，追逐仕途，再也不能一战江湖了，悲呼～”
这老气横秋的样子，惹得赵钰瞪大了眼睛，一巴掌往刘少勇后脑勺拍了过去，“呼你娘，吃了狗屎运的东西！”
一旁听着的老鬼觉得耳朵生疼，干脆转过头去，不看这几个名不虚传的坑爹货色。
王凰儿抱着剑坐在远处，颦眉蹙頞，生怕自家少爷被带坏了。
“你们倒是有趣。”
陈墨忍俊不禁，高门大户内，多是这些父子、兄弟姊妹感情淡薄的事儿。原本只是书中窥见一斑，今日陈墨倒是也难逃其中，瞧见这三人的模样，对龙善今日的行经多了几分释然与快慰。
寻常人家兄友弟恭，那是大家同甘共苦，有了情义。可这高门大户内，甘霖不尽，再分配不均，便开始相互猜忌，又或是有利益之争，哪儿能好到哪儿去。
他一言语，这三人就安静了下来。
陈墨笑道：“其实你们三人，并不像外面传的那般纨绔，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事情到头该如何选择，你们也明白许多。”
赵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后，谄笑道：“墨哥儿可别夸我们仨了，咱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在家里都是多余的那种。”
说着，他横眉瞪了眼刘少勇，“应该是俩了，刘蛮子叛变了。”
若说这刘蛮子的称呼也是有趣，昨日闲谈，陈墨可听了不少趣事儿。他们三人小一些的时候，倒也有一些正义感，非要惩恶扬善，齐王城里的地痞恶少没少被他们收拾。可从来都是刘少勇带的头儿，也不动什么脑子，见不惯就打，结果哪知，打了地痞流氓把人平民百姓的摊子连带着给砸了。瞧见男人打女人便见义勇为，不曾想那男的是被打女子的丈夫，三个公子哥儿也不解释，被当成了调戏他人妻室。看不惯那些逼良为娼的买卖，那就砸店，也成了肆意妄为…
都是刘少勇起的头，就是个没脑子的蛮子。
后来，被误会的多了，这三人干脆就当了纨绔，也干起了欺男霸女的行当。反倒是他们如此作为，落得了个一身轻，除了惹了事儿回家挨揍外，平日里轻松得很。
陈墨摇摇头，笑道：“在我面前，倒也不用装，你们呐，比那些豪门大宅里争权夺利的货色要聪明得多。”
赵钰眼中异彩更甚，“怎么说？”
就连原本无耳去听这三人胡说八道的老鬼，耳朵也动了动。
陈墨拿起一枚铜钱，他晃了晃，“这世间值钱的东西很多，一枚铜钱，能买一个馒头，多让人多活一天。落在乞儿中，便能杀个尸山血海，若再多一些钱财，争抢的人也会不一样。”
言语间，那枚铜钱化为碎片，陈墨随意洒落在地上，“可铜钱碎了，拼都拼不出个囫囵样儿，也就成了废物。便是落在地上，也无人去看，也无人去捡。便是有人被这铜钱碎片搁了脚，也懒得去与废物置气，因为他知道那没有意义。”
“高门大院里，嫡子可能会死，庶子也有可能会死，但是废物很难死。”
陈墨欣赏地朝三人点点头，“你们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