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望海楼算是遭了难。
龙府的大管家带着五十名披甲带刀的人马，刚听到了家里的少爷出了事儿，那是一路冲撞，就算是到了青云王爷的产业，也是打砸完了之后，顺带打了些人。
云舒望海楼里没个三天两头，是做不成生意了。
刚闹完事儿的老鬼，领着兵，腆着脸，弓着腰跟在陈墨身旁，明明脸上那刀疤如此骇人，装出这幅谄媚样儿，更是显得可怖，可对陈墨说起话来，比什么时候都要轻柔，“少爷啊，你以后出门，就跟我老鬼说一声，咱带上一百…不！带上五百兵马，瞧瞧这王城里谁敢动咱们少爷一根汗毛。”
“少爷，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还在生那三个小瘪三的气？实在不行，咱就带上家里的龙家大刀队，去他们家里冲杀一番。”
“是不是我老鬼惹少爷生气了？咱也不是故意踢那个门的，都怪这些兵营里的傻货，回家我就让他们一个个去领鞭子。”
“……”
老鬼抹着头上的细汗，不依不饶地与陈墨搭着话。
可陈墨就是静静地听着，推着轮椅的王凰儿被絮叨的鬼伯整得烦了，轻声道：“鬼伯伯，少爷是乏了，以往这时候，少爷已经在房中盘膝打坐了。”
“乏了？”
老鬼一挑眉，随手招来一个士兵，说起话来浓浓的山匪气息，“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药店开门的，带上二十个弟兄，把珍贵得药材全部抢…咳咳，全部带回来。”
“是！”士兵领命，就要动作。
这时陈墨才说话，一番话下来，老鬼怔住了。
“鬼伯，不用大费周章。今日我出门，算是踏出了一步，我深居偏院十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些事情我自己便能做到，我的身份本就借了王府的势，不需要王府过多助我，若是用得上，我会用的。鬼伯的心意，我领了。”
陈墨的声音很轻。
老鬼如被时间定格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龙府的士兵还在跟着陈墨前去，人流踏步以及身影从身边走过，他是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他只看到了，王凰儿推动轮椅的时候陈墨露出的那半点儿身体。
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里只回响陈墨轻轻说出的那声‘鬼伯’。
在少爷六岁的时候，那小小的孩童，就会在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张开怀抱，朝着他一路小跑过来，声音奶声奶气，‘鬼伯，我要你抱我’。
少爷是龙家的种，沙场里摸爬出来的人的种，那时候面对一条小蛇，生是活活把蛇踩死了。那时候小小的人儿还在浑身颤抖，老鬼问了句‘少爷害不害怕’，倔强的稚童还是张开了怀抱，咬着牙，‘不怕，鬼伯在呢，鬼伯抱！’
给少爷喂过饭…被少爷淋了一身的尿…少爷骑在脖子上，喊着要去追鸟儿…
一幕幕的片段从脑海划过。
可从某一天开始，少爷不笑了，明明那么小，就躲在偏院里不出门了，老鬼听不到孩童的声音喊‘鬼伯’了。
那孩子长大了，十年未与他说过话，见一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可今天。
“少爷的声音变了，说话声音很轻，他还记得喊我鬼伯…”
老鬼的眼睛有些红，摸了摸鼻子，深深地吸了口鼻腔里的涕沫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带着满脸的笑容，连忙跟了上去，“少爷，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要给家里添些什么啊？鬼伯去给您抢去！”
王凰儿撅起了嘴，瞪了老鬼一眼：“鬼伯伯，少爷最是不喜欢抢人家东西了，你别带坏了少爷！”
“诶，好好好，那鬼伯去买，咱们家有钱！”
老鬼呵呵傻笑。
……
深夜里。
陈墨还是回了偏院，老鬼站在偏院门口，也不踏进去。十年前的时候，家里的少爷就说除了王凰儿之外，不让人进偏院，老鬼死死地记着呢，生怕惹陈墨生气。
傻笑了许久，使劲儿的揉了揉眼睛，才往龙府的后院书房里跑，跑得很快。
书房亮着烛火。
龙城将军每每回来，披甲带血，若是寻常时候，他必然是与家属吃完饭后就倒头大睡，睡个一两天才晃过神来。
可今天，他睡不着。
手里拿的书是倒过来的，他就盯着倒过来的字，时不时地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坐立不安稳。
等到听到书房外的青砖路上响起了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他目光一亮，将书放下，深吸了口气后才整理表情严肃地坐着，轻声道：“老鬼，你回来了？”
老鬼咧着嘴：“回来了，少爷去了趟添香楼，没上二层楼，让凰儿丫头拿回了灵犀长剑，将添香楼留给了灵娘。”
听到这些，龙城只是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老鬼道：“赵、刘、何三家叫了他们的纨绔子找了少爷的麻烦，少爷直接让凰儿丫头把他们打了，然后去了云舒望海楼！”
龙城身体猛然一震，“云…云舒望海楼？搂姑娘没？上手没？有没有看上那些女子？”
老鬼愣了一下，笑道：“没有，少爷身体不好，酒也不喝，瞧那模样和那三个纨绔子聊得挺好的，应该是死死的压住了对方，不过我想着少爷和那三个混蛋交上了朋友，那不叫个事儿啊，就踹了门。”
“他怎么能不上手呢？要是咱们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第一次见这世面，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摸着那些姑娘的手都是抖…”
龙城面色苦恼，随即发觉自己失言后才咳嗽两声，沉声道：“我龙府权势滔天，掌控大齐九成兵马，便是陛下都得叫我一声龙叔。朝堂上下，生怕我起了兴致，自己坐在那张龙椅上。今日我龙家嫡子出世，他们自然是想寻他试试。毕竟无论我父子不和，这十年来我又不换嫡子，他们自然是要看看我那逆子是否能利用利用，一个试探而已。老鬼，你闯进去，做得很好。我明天再踏一遍朝堂，看看以后谁还敢对我龙儿动心思！”
见着老鬼还是傻笑，龙城眉头一皱，问道：“那逆子还做了些什么？”
老鬼咧嘴，笑得更傻了，“少爷他，跟我说话了，他叫我鬼伯了，嘿嘿嘿～”
原本稳稳地坐着的龙城猛然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老鬼，大声吼道：“你说什么？他…他跟你说话了？！！还叫你鬼伯？！！”
“真的，嘿嘿嘿。”
龙城咬着牙走到傻笑的老鬼身边，一脚朝着老鬼踹了过去。
老鬼倒在了地上，不解地看着龙城，询问道：“主子，你讲不讲道理，踹我干什么？”
“逆子啊！逆子啊！他喊你鬼伯，也不来喊我声爹！老子当初就该把他射墙上去！”
龙城拽着拳头，看着老鬼仍旧委屈的模样，又是恶狠狠地踹了两脚老鬼的屁股。
“口口声声逆子，你在我身上泄愤作甚！”
老鬼瞪了眼龙城。
突然。
两人沉默了。
再过片刻，竟是一同大笑了起来。
龙城拉起了老鬼，“今儿晚上，咱们喝他个天光亮！”
……
偏院里。
回来之后，陈墨便见王凰儿虽是喜笑颜开，但又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道：“凰儿这是怎的了？”
只见王凰儿小脸一拧，抱着灵犀剑，蹲在陈墨身前，凝重地道：“少爷，你可不能和那三个混蛋交朋友，他们平日可没干什么好事儿，会带坏少爷的！”
在云舒望海楼的时候，王凰儿就忧心忡忡了。
她可没少听那些大妈大娘说过，男人有钱就变坏。尤其是她和陈墨这等简朴惯了的，且陈墨有没有过多接触过外面的人，这由俭入奢，再与那‘大齐三才’成了朋友，耳濡目染之下，那不得近墨者黑吗？
陈墨见王凰儿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模样，不禁伸出双手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儿，“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
王凰儿抓住了陈墨的手腕，认真道：“不一样的，少爷似天上人，入了红尘，要是被迷了眼，那可怎么办呀？”
陈墨不禁被逗笑了，“那凰儿丫头，就是天上的仙女。”
瞧着陈墨的笑容，王凰儿呆愣了片刻后，双颊爬上红霞，嗔道：“哎呀！凰儿在跟少爷说认真的呢。”
闻言。
陈墨笑容渐淡，映着烛火，面色愈发深沉了些，“凰儿，有时候世间的事情不是表面就能看出来的。豪门大宅里，多是表面上看不到的阴暗。他们三人是家中庶子，若是庶子光芒万丈，便会将嫡子的优越压了下去。今天他们三人被派来试探我，可我看来他们却不像是你曾说过的那般无用。”
“凰儿，有时候在外装疯卖傻，为祸人间，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那三人，倒是不会教坏我，反而在我身上，他们看到了希望。”
“希望？”王凰儿不解。
“父亲掌控天下兵马大权，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改朝换代。这大齐王朝，虽人人称陛下为皇，可真正的王，是父亲，这龙府才是真正的朝堂。赵、刘、何三家，不知背地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今夜除了试探我之外，不无派他们来送死的意思。可他们聪明得紧，就是赵钰在放狗之前，也是挤眉弄眼一番。在云舒望海楼里，更是阐明扼要，那才是最好的活命法子，若不与我相谈一番，恐怕他们活不过今夜。”
听着陈墨的话，王凰儿怔怔的眨着眼睛。
陈墨继续道：“凰儿信不信，今夜里，他们家中人还在想着明日就要将他们送来龙府赔罪？”
“他们又要来？”
王凰儿瞪大了眼睛。
相比这个，她更怕那三个混球会带坏她家的少爷。
“不会。”陈墨摇头一笑。
“那少爷不是说他们会被送来赔罪吗？”王凰儿愈发云里雾里了一些。
“我刚刚出偏院，就有了麻烦，我父亲怎会忍得了？他这性子，明日就会马踏朝堂，打得那三家的老头儿哭爹喊娘。那三家必然会拿那三人当挡箭牌，可我父亲必然会说，那三人是我朋友，借着他们要杀我朋友的借口，再暴揍一顿。”
陈墨摩挲自己的手指，低声道：“从此以后，鸡犬升天，有了我好友的身份，他们便有了去争一争嫡子的资格。”
瞧见王凰儿愣愣地朝自己眨着眼睛。
陈墨摸了摸王凰儿的脑袋，“这是庙堂之事，凰儿愚笨，自然是听不懂的。”
话音一落。
便见王凰儿委屈地撅起了嘴，陈墨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道：“把灵犀剑解开了，用灵犀剑尝试试天霖三剑。”
王凰儿只得颔首，红布摘下，透过偏院的昏黄灯火，灵犀长剑剑鞘周身似有淡淡仙光氤氲。
长剑出鞘。
王凰儿面带喜色，将真气置入灵犀长剑内，只见灵犀长剑在王凰儿手中鸣响片刻，剑身抖动间似有凤吟。
陈墨瞧见在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长剑有灵，灵犀长剑若非为女子剑，恐怕在天下十大名剑中便不仅仅排在第九了。传闻这柄剑乃天上仙所留，持剑者与长剑交流达到至境，不仅可增强自身修炼速度，更可通过长剑悟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心灵纯净之人若得此剑，便可令剑通灵，反之，持久必反噬。
这柄剑，显然很适合王凰儿，刚一持剑便得到了灵犀长剑的回应。
而王凰儿，可开始使用了天霖三剑。
天霖一剑，雨落纷飞！
古树有叶落下。
剑动。
影出。
凤吟！
刚刚飘落的那几片落叶再无踪迹。
“少爷，凰儿…凰儿用出了落雨纷飞的第九剑。”
王凰儿怔住了，几不敢信这是她用出的招式，“还有凤吟，灵犀长剑为天灵一剑，添了许多威力。”
陈墨轻轻一笑，“凰儿拿着灵犀长剑，可与长阳武的武夫子相抗衡，一重天中，已难有敌手。”
“那凰儿可以寻道了吗？”王凰儿轻轻抚摸着灵犀长剑。
陈墨摇了摇头，叹息道：“哪儿有那么容易。”
“世间道有六重天，自此无神亦无仙。世间多少人停留在一重天的人间道中，也难有寻道的资格。”
听着陈墨的话。
王凰儿思索片刻后，脸上又浮现出没心没肺的笑容，“凰儿愚笨，那凰儿就不寻道了。”
可这番话，却让陈墨颇为赞赏，“这话是对的，凰儿有灵犀剑，用得久了，道自然回来寻你，强求反而难得。”
“道会来寻我？”
王凰儿不解。
世间境界有六重，这第一重天便是人间道，世间侠客，贩夫走卒，都在这人间道内。可偏偏是这人间道，是最难突破的，也是世间最大的桎梏。
有些名满江湖的人，也只不过在人间道。
二重天，就是寻道境。修炼者都说寻道，道为何，他们又难以说清。
旋即，她朝陈墨问道：“少爷应该是寻得道了吧？”
“我也在人间道。”
陈墨淡然一笑。
王凰儿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墨，“少爷一出手，就连陈云月和添香楼里的那些女侍都防不住。如果连少爷都还未到寻道境，那天下真的有人能达二重天？”
她可还记得，陈墨在让她去长阳武阁找对手的时候说过，有他在，就算是闭关许久的长阳老鬼现身，也不用害怕。
那长阳天君，都可一刀断峰了！
陈墨淡然一笑，“世间六重天，人人寻道，欲踏人间之上。可凰儿，道道不离人间道。我与你说过，要与天下人争，在这人间争。这人间就是我的道，世间人的道从世间来，天下人皆在我的道中。这——”
“就是我的道。”
王凰儿静静地看着陈墨，这星夜里，她总感觉，自己的少爷，又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