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龙府灯火通明，处处挂起了灯笼。
这是龙府的一个习惯，将军龙城外出，一去便是不知几日，处处回时皆带血。龙府如今的大夫人说，将军归来要去了一身煞气，灯火通明，也能以火光镇住那些被杀死仇敌追来的怨魂。
府中最大的那处院子，那些仆人手中拿着托盘，尽是美味佳肴。
大桌子上坐满了人。
将军龙城坐在主位上，每当回来的时候，他最喜的就是和自己的两个妾室，还有那五个庶子一同共享归时的餐肴。
要说这龙府目前的家庭情况，倒是让外人多有腹诽。龙城第一个娶的，是个妾室，给他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都是勇武之士。而小妾则只生了一个孩子，如今仍在襁褓之中。而他的正室，则是之前就去世了，倒是那嫡子，改姓了陈。若是按照别的豪门贵族，怎么说也会另立嫡长子，宗法里也说得过去。
可这龙城，无论外人如何说道，他仍旧是不换这嫡长子。旦有人拿龙府嫡子的事情做文章，说不得龙城就会拔刀，大骂着‘砍死你个狗娘养的’。
自从正室去世后，餐桌上总是多出两副碗筷。前些年的时候，还小一些的庶子将两副碗筷不小心在龙城面前将碗筷碰碎，就惹怒了龙城，挨了个大嘴巴子。
今日还是和以往一样。
可在龙城正高声说着他在外出征杀敌的光荣事迹时，府里的管家，焦急地推开了路过的仆从，满脸喜色地走到龙城身旁，谨慎地看了眼两个夫人，才低声附耳道：“主子，好事儿，好事儿啊！”
“神神秘秘的，老鬼，这可不像你啊，要是有话就全给我囫囵说出来。”
龙城一瞪眼，“是哪个老混蛋家里死了儿子，你这么开心？”
“不不不，不是！”
老鬼挤眉弄眼一下，才继续低声附耳，“是少爷，少爷从院子里出来了。”
在这龙府里，老鬼从来唤作‘少爷’的只有一人，而对那几位庶出的从来都在‘少爷’二字前带上名字。
龙城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猛然激动地站起身来，随后愣了几分钟，又重新坐了回去，只是有些坐立不安，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表情丰富，朝老鬼问道：“那逆子去哪儿了？是过来吃饭吗？”
老鬼直笑。
他家这个主子，在战场上杀敌从来不含糊，就算是敌人在面前哭得再凄惨，那把刀也能落下去。一场战斗下来，龙城站在尸体堆上，被血糊了一脸，身上沾了肉块，便是再臭也不皱一下眉头。甚至去年的时候，被王城里的那些脑袋里只剩下圣贤书的书呆子联合弹劾，也是冷静地血染朝堂。
可现在，听说是少爷从院子出来了，便如此乱了心，失了分寸。
明明如此紧张，嘴里还是喊着‘逆子’。
老鬼摇摇头，“不是，我去问了少爷，他理都不理我一下，带着小院里的丫头，就往府外走啊，是个好的开始啊，主子！”
“哈哈！”
龙城喜笑颜开，却瞧见了满桌子家人古怪的面色，连忙皱起了眉头，咬着牙握拳捶打了一下桌子，“混账东西！他眼里有没有我这个父亲，不用管他！”
“主子，这…我该咋办？”老鬼朝着府外看去。
“什么怎么办？”
龙城一怒，瞪了老鬼一眼，“我说了，不用管他，他爱去哪去哪！”
“是，主子。”
老鬼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却忽然冷汗直流。
只见，龙城死死地瞪着他，直让老鬼头皮发麻，没过多久那双脏兮兮的铁靴就踢了过来，“老东西，你还不快点儿给我跟上去！”
“诶，是是是！”
老鬼连滚带爬，招呼了一声，府里有黑影闪动，在老鬼身后飞檐走壁。
这饭桌上，倒是安静了下来。
龙城恢复了平静，挥挥手，淡淡地道：“吃饭，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咱们一家子吃饭重要。”
那几名庶子瞧见了龙城的脸色，耸了耸肩，面色复杂地看了眼那两副碗筷，低着头开始扒起了饭。
只有龙城身边年级颇大，盘发戴簪的妇女才一副没好气地道：“老爷，你也真是的，明明心里关心得紧，倒不如跟上去，好好和墨哥儿聊聊。”
这些年，龙城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样的话。
他瞪了眼大夫人许清，哼道：“什么关心，那混小子死在外边，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吃饭！”
今儿晚上，龙城将军吃得很香。
……
从院子里到府门，陈墨只觉得走了很长的路。
这府外，明明是亮着灯火，前方便是齐王城的街道。齐王城繁荣，也没有宵禁，这夜里还有人四处晃悠着，甚至能够听到远处的叫卖声。
可出了小院子，再看看府外的街道，就像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瞧见这么多人，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少爷，咱们还出这个门吗？”
王凰儿换上了一身布衣，照顾陈墨这么些年，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这样的款式。随着陈墨出门，背上背着那柄用布条缠上的训练用的铁剑。
陈墨面无表情地咕哝一声，“凰儿，上次出门的时候，这门外还没有这么热闹，这龙府的家门也没有这么宽敞，台阶也没有这么高。”
“以前宵禁，现在不宵禁了，反倒是提倡夜市。府里的门楣，前几年就换了，咱们出去呀，还能看到大门前龙府的两个字儿呢，全都镶了金箔的…”王凰儿咧着嘴，不断向陈墨述说着府里府外的事儿。
虽然这些事情在这些年里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但是她总想给这个不出家门一步的少爷，多添些人间烟火气。似乎是看到了陈墨眼中些许的忐忑，王凰儿嘻嘻笑着询问道：“少爷，这次是想要去哪儿？”
陈墨长长吐出一口长气后，笑道：“添香楼，去拿剑吧。”
“好嘞！”
王凰儿兴奋地喊了声，推着陈墨的轮椅往前走。
这一天，她家的少爷踏出了第一步。
待到了门楣的时候，握着轮椅的把手，将轮椅和陈墨一同提了起来，也不管卫兵惊奇的目光，推着陈墨朝着街道上走。
“凰儿，辛苦了。”陈墨朝王凰儿笑了一声。
“凰儿不辛苦！”
王凰儿嘻嘻一笑，“凰儿力气大着呢！少爷身体不好，要是少爷想去哪儿，凰儿就当少爷的脚，当少爷的腿。”
陈墨点点头。
这轮椅，还是王凰儿让那些商会从外地的匠人那儿造回来的，放在院子里两年了，如今才算是用上。他不至残疾，只是修炼过了头，平日里动作大了些，都止不住体内经脉真气逆冲。
才出了门，轮椅有些颠簸，愈是往前，愈多行人注目。
他皱着眉头，从出了偏院的门，就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一样。小时候见到那些大人的时候，总觉得是庞然大物，虽然他身份特殊，可总觉得‘大人’在自己的面前有些压迫感。可是如今，突如其来见到那么多陌生的人，且如今自己也与那些人长得一般大，心情更是复杂。
偏院之外的世界，不如偏院般安静。耳边能够街上有人在叫卖，有人畅然大笑，车轮摩擦地面刺耳的声音、路人沉重的脚步声，心脏跳动的声音。外界的空气，不如偏院里的清新，空气中的尘埃夹杂着周边摊位上奇怪的味道，从鼻头窜到了脑袋里……
这一切的一切，刺激着陈墨的心神，让他止不住身体的真气流转，脑袋昏昏沉沉的，以至于他都无法控制住体内的液体朝着眼眶上涌，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双手在颤抖。
一旁的王凰儿感知到了轮椅有着细微的抖动，在低下头的时候，便瞧见了他家少爷手中有真气流转，不禁双目通红。在她心中，少爷就是天上的仙人，如今下了凡尘，谁说得准会是兴奋，还是忐忑？
一想到此，王凰儿红着眼，抿了抿嘴。片刻后，又换上了俏皮的表情，走到陈墨身前蹲下，眼睛笑得像是月牙儿一样，“少爷，想吃糖葫芦吗？就是凰儿平常给你带回来的那种甜甜的糖葫芦哟！”
眼前的模糊，耳边已经听不清的嘈杂逐渐变得清晰。
陈墨低下头，人影从他和蹲着的王凰儿身边变得现实，他只看到了王凰儿笑。陈墨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王凰儿的脸蛋，皱起的眉头开始舒展，原本跳得越来越快的心开始平静，体内的真气也缓缓平稳，陈墨的嘴角上扬，“凰儿，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喜欢吃糖葫芦了。三天两头就吃一次，腻得慌。”
王凰儿的笑容逐渐消失，咬着下嘴唇，嗔道：“那少爷也不早说，一串糖葫芦两文钱，凰儿可以给少爷买些别的零嘴儿的！白买了没关系，可是腻了少爷的胃口…”
陈墨被这丫头逗笑儿，捏了捏她的琼鼻，“是腻了，可看到凰儿买回来的时候开心的模样，也就不腻了。”
“不一样的！”
王凰儿认真地思索许久，才重重道：“以后凰儿要给少爷准备不一样的，少爷以后可不准瞒凰儿了，对不对胃口，可得直说。”
陈墨耸肩道：“好。”
有了陈墨的保证后，王凰儿心安了些，站起身来，继续推着陈墨上路。
可没过多久。
陈墨转过身去，便又看见了王凰儿探过来的头，她紧紧凝视着陈墨的双眼，无比凝重，再次确定道：“少爷保证，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不能骗凰儿！”
陈墨点了点王凰儿的额头，将她推开了些，长长地说：“好。”
得到陈墨的二次保证，王凰儿脸上才再次露出开心的笑容，“那去取剑咯！”
……
添香楼。
离得龙府稍远，陈墨和王凰儿一路四处看看，半个时辰的路程。
驻足楼外许久，便只有那么三两个客人出入，穿金戴银，都是富贵相。
陈墨抬起头来。
添香楼两层，占地与这一路走来的各类产业相比，大了许多。那牌匾，也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夜里还散着淡光。
说起这添香楼。当初陈墨的母亲月华夫人风华绝代，才绝无双，嫌弃自己买来的脂粉女红太过粗糙，便自己开始研制。后来，时值战乱，齐王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孤儿，那些女孩儿更是被世家贵族贩卖为娈。月华夫人看不过眼，便将那些女孩儿养了起来，建起了这添香楼，卖起了脂粉女红，算是给那些孤儿添了些生计。哪曾想，这添香楼一开张，整个齐王城的千金小姐便闻声而来，生意一时无两。
瞧添香楼如今的样子，便是没有月华夫人的操持，生意也没有落下。
“少爷，我去唤一声添香楼里的人。”王凰儿朝陈墨嘻嘻笑了一声，眼神中却闪过一抹忧色。
这愁容片刻，哪儿逃得过陈墨的眼睛，他抓住了王凰儿的手腕，笑道：“这些年，你每每从添香楼里拿回利润，都会生几分闷气。说到去拿钱财的时候，也总是踌躇许久，才走出了偏院的门。出门在外受了气，你也总是不说与我听，你是不愿我听了那些事情，唯恐惹得我心烦，是与不是？”
“少爷…”王凰儿声音很弱。
瞧见王凰儿的头越来越低，陈墨叹息一声道：“今天出门前，我就跟你说过，咱们以后不吃苦，也苦不得。凰儿，我知道你胆子小，也不善与人争论。可你记住，你背后缠着剑，你身前是我，从今天开始，谁要是想欺负咱们，你就拔剑，再不济还有我。”
王凰儿眨着眼睛，看了眼陈墨抓着自己手腕上的手。
那只手干瘦，手指细长细长，应是拽得紧了，以至于在单薄的皮肤下露出了几分骨头的颜色。可龙府上下，或是整个天下，在王凰儿的眼里，再也没有那只手比少爷的手更有气力。
她抬起头来，带着憨笑，甜甜地道：“少爷说得对，要是谁欺负咱们，凰儿就拿剑刺他！”
“嗯，好。”
陈墨笑了，“推我进去这产业，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让我家凰儿受了欺负。”
王凰儿嬉笑着推着陈墨进了添香楼。
愈是入内，这灯火是愈发明亮，耳边从楼中传来的女子嬉笑声愈盛，那些胭脂香味儿直冲鼻腔。
添香楼内装饰豪华，只是进了楼，便能看到那些水晶垂帘，周边有石台放置着木盒装着的胭脂，装饰极好。
守在门前迎客的添香楼女子，应是见过王凰儿的，只是看了王凰儿一眼，又瞧见了王凰儿推着的人，脸上闪过几分异色，便有一女子皱着眉头走在王凰儿之前，朝着添香楼内一路小跑而去。
瞧着她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便比王凰儿所有的衣服加起来还要金贵得多。
愈是入内，添香楼的灯火映照得宛如白昼。
四处都是富家千金在挑选着添香楼名贵的胭脂。
“凰儿，在家中你也不用胭脂，你这丫头已经到了用胭脂的年龄了。”
陈墨看了眼王凰儿脸上的素容，取笑道：“若是添点儿脂粉，我家凰儿也算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凰儿，去挑些名贵的胭脂，回去便用了去，给少爷我看看。”
王凰儿消瘦的面容上多了几分霞彩，低着头，抿着嘴，重重地点头后，看了眼最近的两个石柱子，也不假思索，就快手快脚地拿了胭脂盒，抱得紧紧的。
周围那些给客人介绍脂粉，或是闲着走的侍女瞧见了这一幕，想走过来，却又不敢，最终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
片刻后。
“抱歉，诸位贵客，添香楼院里起了小火，请诸位回吧。”
添香楼楼阁的扶梯上下来了一女子，她话音一落，挑选胭脂的客人抬头望了眼，便在那些侍女的歉意下快步朝着添香楼外走去。
陈墨和王凰儿朝着那女子望去。
生得一副好模样，面容冷淡，脸上浓妆淡抹，一身白色纱裙拖在楼梯上，黑发如瀑随意落在衣裙后。再添上身后几名低着头的侍女跟随，好一副美人图卷。
待到客人散尽。
那女子瞧了眼坐在轮椅上的陈墨，嘴角微微上扬，又冷冷地看向王凰儿正随手寻来一块红布包裹几盒脂粉，哼道：“凰儿姑娘每月前来，都是拿的俸银，就不知今日为何背着把剑，推着位公子哥来到我添香楼，还旁若无人地拿着我添香楼的华贵脂粉？莫不是凰儿姑娘这些年在我添香楼拿够了钱财，也想享受几分贵人的喜好？”
此言一出，添香楼里的侍女都低着头捂嘴偷笑。
“我…”
王凰儿面色通红，抬头想要反驳些什么，可心底里却有些害怕，一时词穷。
低头看向陈墨的时候，瞧见陈墨脸上的笑意，心底莫名多了几分底气，咬着牙怒视那女子，怒道：“你这女人说的什么话！这添香楼哪儿是你的添香楼，这是主母给少爷留下来的产业，这添香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家少爷的，我要是想拿，那就拿！还有那俸银，说得像是我为添香楼当的长工，明明你们才是添香楼的工人！”
陈墨瞧着王凰儿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禁心疼几分。
这丫头小时候胆子就很小，便是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平日里为自己外出行事，却终是没把这胆气练上来。与那女子只是简单争辩，便已经如此作态，可见平日里这丫头根本不敢如此发怒，以至于只是这般发泄，便红了眼。
陈墨不禁抓住了王凰儿的手腕。
王凰儿本已经握紧的拳头松了一些，看了眼陈墨脸上的笑容，沉重的呼吸也平稳了一些。
而王凰儿的一番话，显然也让那女子心生怒意。
她不禁冷笑一声，“少爷，你说的劳什子的少爷？添香楼这些年，龙家陈墨不闻不问，这名满大齐的胭脂女红都是添香楼的姐妹费劲了心思去寻的。那些年世道不太平的时候，龙府也不闻不问，那些个世家子来添香楼闹事儿的时候，也是我们姐妹强撑着去找干系平了糟心事儿。”
“这还是事小的，更大的事儿，我怕你凰儿姑娘听了害怕，便也不说与你听。你今日来了添香楼，口口声声说什么少爷，说什么产业，这些年给你们的这些钱，便是人情！”
王凰儿不知如何应对，欲言又止。
陈墨抬起头来，楼阁上有垂帘，一道身影在细细看着。
他眯了眯眼，转头看向说话的姑娘，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姑娘，我就是你口中劳什子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