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经叛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真真是道出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酸。
然而，在朱棣看来，这话也不过是一帮穷屌丝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罢了。
读书本无错，开民智、兴民力、修民德，乃百年大计。
可恨的是，有些人把书读错了，把书读死了。
仿佛书中的道理即是真理，前人的教诲便是圣言。
这种唯书论真真是要不得。
吴王府开了学堂，已有些时日。
应天城里大大小小的权贵削尖了脑袋，想要把自家子嗣往里送。
前个儿送进个淮西武将家里的大公子，昨个儿便又来了浙东士族的小少爷。
就连大将军徐达都不例外，将家中大、小少爷一并送进了吴王府。
美其名曰，是来充当伴读，听训教化。
实际上，这里面的猫腻，人人清楚。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止于至善……”
堂上，宋夫子正襟危坐，闭目诵读，脑袋也不断随之摇摆，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童学得有模有样。
年龄相仿？
这要看跟谁比。
把朱标和常茂放在一起倒也说得过去，可常茂跟朱橚同一个屋檐，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更别提，表哥李文忠家的那小子了，脸上还挂着鼻涕呢。
孔夫子曾言：有教无类，也不能是这么个无类法呀。
不知怎地，刚刚还沉浸圣人之道的宋夫子，兀开眉目，笑问道：
“你们中，谁能将此节译成白话？”
堂下半大的孩子唯恐避之不及，唯有一人目光如炬，神色坦然。
“世子殿下，你来说说。”
“回夫子。”，朱标应声起身，“大学之道，在于穷理、正身、治人，而后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善！”，宋夫子连连点头，眼含欣慰，“以世子殿下这等年纪，有如此认知，确实难得。”。
得到夫子的赞赏，朱标心中自是欢喜，旋即落座，可转念想到前几日四弟跟自己讲的那番话，心中又有些动摇。
宋夫子面带微笑接着点道：
“素闻徐大将军威风八面，虎父无犬子，徐辉祖你来试试。”
“是。”，徐辉祖赶忙起身作揖，“学生认为，万变不离其宗，万法不离其道，大学之道亦是如此，关键就在这个道字。吾辈学子，就是要学先贤之礼，尊圣人之道。”
“嗯，不错。虽有取巧，倒也尊师重道。”，宋夫子接住话头，侃侃而谈：“道，乃万法之源。道者一也……”。
说得一时兴起，却发现朱棣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当即再次点名：
“四殿下，你可知，什么是道？”
恍惚中，朱棣感觉有人在他，回过头才发现是夫子，晃晃脑袋，站起身，微微拱手：“学生有礼”。
“四殿下。”，宋夫子一声长吟：“你可知道？”。
“什么？”，朱棣一愣。
“你可知道？”，宋夫子再次重复。
连问题是什么都不清楚，就问知不知道，朱棣一下子犯了难，寻思半天，索性把心一横，直截了当道：
“回夫子的话，学生不知道。”
话音未落，学堂内一片哗然，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身子发出阵阵怪叫。
“笑什么笑？”，宋夫子脸黑如墨，走近朱棣身前，呵斥道：“小小年纪，不思进取，更不知道，枉为人子，把手伸出来。”。
朱棣低着头，心中十分委屈，可还是把手伸出。
“不思进取，性格顽劣，目无尊长。”，宋夫子每说一句，戒尺挥落一次，“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如果，宋夫子仅仅是打骂自己，朱棣倒也觉得有错当罚。
但提及亡母，就好比龙之逆鳞，触之必怒。
话音未落，朱棣眼中寒芒乍现，强忍怒意，一字一句地说道：
“错在我一人，夫子何故提及亡母？何况，连问题都不清楚，学生如何作答？”
气场这个东西很玄学 ，就好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面对朱棣突然发问，宋夫子一愣，他没想到一个七岁的孩童，竟有如此气势。
“哼！”，宋夫子顿了顿，“老夫说，道乃万物之本，对于道，四殿下有何见解？”。
搞了半天是问什么是道，朱棣心中冷笑，躬身施礼，娓娓道来：
“学生以为，道，即道理，是规律，又可作方法。先人通过观察世间万物，从中得出普遍规律，并通过这些规律，定历法，授农事……”
听着朱棣此番言论，宋夫子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四殿下小小年纪居然对理学如此精通。
然而，有些事儿，有些人往往会让人意想不到。
突然，朱棣话锋一转：
“然，万物万法皆可变。彼之河流随波而去，今日之足不可再入。世间万法皆随时间改变，圣人之道亦是如此。”
此话一出，学堂内瞬间炸了锅，宋夫子张着大嘴，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四殿下胆子太大了，学堂之内，夫子面前，竟敢批圣。
半晌，宋夫子勃然大怒：
“离经叛道、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朱棣冷冷笑道：“敢问夫子，天可圆？地可方？”。
“自然如此。”，宋夫子被问得一愣。
“大错特错！”，朱棣继而问道：“天若为圆，为何日月交替周而复始；地若为方，又为何出海而归先见桅杆？”。
不顾目瞪口呆的宋夫子，朱棣脱口而出：
“曾子言：天者圆、地者方，后自批之，不得其解。可见，世间万物，本就需要后人不断认证、批判。曾子尚且进取，后人却罔顾盲从，此为有失圣道，这书不读也罢！”
说完，朱棣两步并作三步，转身走出学堂，还不忘丢下一句话：
“离经叛道，本该如此！”
纵观古今，唯有两个时期让朱棣向往，一个是后世的新文化运动，另一个便是先秦百家争鸣。
尤其是对于先秦诸子百家，朱棣是打心眼里敬佩。
跟学问无关，而是他们身上那股探索进取的精神。
就像曾子，他曾说过天圆地方，但后来又被他自己否定。
但后世的儒家继承者们，却为了既得利益，妄自定论：天如锅盖，地如棋盘。
有人会问，天圆地方又能涉及什么利益？
话语权！
说一不二、不容挑衅的话语权。
孔圣集百家所长，创下儒学，后人却断章取义，奉行拿来主义，肆意禁锢思想，这才是儒学的悲哀。
作为一代大儒，这些道理，宋夫子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或者说是甘愿糊涂。
此时此刻，被朱棣扯下遮羞布，宋夫子一时间羞怒难耐，口中不断重复“离经叛道”，最后竟晕倒在地。
“夫子晕倒了，快跑啊……”
学堂内的孩子们一哄而散，而身为兄长的朱标却不免为朱棣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