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郁忠离开后，张荟见一壶桃花酒已饮尽，便拍了拍手。
池沐刚才把话说得太满，这会儿也觉得自己被郁忠气得有点莽撞了。
自己目前没有武功，安道城形势又瞬息万变，真要上了战场，很可能就折了。
他正懊恼地挠着头，却见一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帐后款款走出，肤色晶莹雪白，容貌艳丽不可方物，因化着浓妆而透着点脂粉气，在月的冷光下却泛出点妆容下的娇柔剔透来。这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却只着一层红色的纱衣，恰到好处地半遮半掩，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乌黑的长发倾泄直下，有几缕随意地散落在白玉般的肩头。
“…好美”。
池沐身为一个男人加多年单身狗，乍一看到这种超级大美女，一双眼睛下意识有点移不开。
“池小将军，这是桃苑最出名的舞姬，你今日可是大饱眼福了。”张荟摸了摸胡须，瞟了一眼池沐的神情，眼睛里全是笑。
人物栏没有显示。
池沐有点疑惑，这可是目前为止的第一次。
“小官爷，奴家敬你一杯。”那女子软糯糯地道。
“谢谢。”池沐收敛了神情，神色不太自然。
“怎的不喝？”女子又暗戳戳地靠近了池沐几分。
“…”池沐尴尬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啊。”他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同时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池小将军要是喜欢…我倒乐得做个人情，左不过几百两银子，换一夜乐呵罢了。”张荟还是笑嘻嘻的，话也说得很是露骨。
“…我倒是明白郁忠那个老酸儒跟张荟为啥处不来了。”池沐心道，同时不着痕迹地把身子挪开了些。
他虽然是个多年单身狗，但是也不至于急色到这种程度。
何况还不知道张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御史大夫要是没什么别的指教，我这便走了。”池沐惦记着武功指数，没心思陪张荟这个老不正经消磨时间。
这顿酒喝得不愉快不说，还颇为莫名其妙。
什么信息也没套出来。
这个张荟的举动有些疑点，但池沐却没想明白。
张荟也没挽留池沐，乐呵呵地道：“也好。池将军走好。”
池沐离开包厢，沿着木楼梯向下走去。
一路上遇见的尽是些美姬，飘进鼻子里的也都是浓郁的脂粉味，呛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突然，池沐停下了脚步。
或许应该感谢这几个喷嚏，他的头脑清晰了许多。
张荟早就知道郁忠讨厌出使羌野的自己，但还特意约自己喝酒，并将郁忠叫来。
是不是他十分了解郁忠，以至于算准了郁忠会挖苦自己，借郁忠之手，让自己一气之下亲口说出重返安道城作战？
如果是这样，张荟什么也没问就说的通了。
但是这也没什么用吧…而且逻辑上也有漏洞。
比起这种推测，另一种就显得很可能了。
那就是，只要自己和郁忠喝了这顿酒，自己就一定会讨厌郁忠，相应地，也就会对替自己说话的张荟产生好感。
那么，只能解释为张荟想拉拢自己。
刚才让那个舞姬出来，是在试探自己吗？
池沐转身，沿着木楼梯几步跑回包厢门口，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听。
这是他第二次偷听了。
习惯有点不好，但也是迫不得已。
屋内。
女子提着一壶桃花酒，搁在桌上，随后便慵懒又漫不经心地向旁边一靠，双目如水，饱含着牵挂和眷恋，有些出神地看向已完全入夜的宣明大街。
张荟也没有去看女子，而是只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盏，同样看着窗外的宣明大街而默然不语。
“你觉得池沐如何？”张荟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
“怎么说呢，人不错。在郁忠尖酸刻薄的挖苦下还能保持镇定地反击，一看就是个有头脑的。而且也没有为美色所诱，应当可信。”是那女子的声音。
“那么他有挑起大梁的潜质喽。”
“目前观察的人里，他称得上有。”
“嗯…暗柱埋得很深，目前只差一把明剑了。”
“只是，太年轻了些。他还未满弱冠呐。”女子有些踟躇。
“有志不在年高嘛。郁忠倒是七老八十了。”张荟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顺带着又埋汰了一把政敌。
女子不再说话。显然表示了默许。
张荟意味深长地说：“二十年了，终于到了棋局开始生效的时刻。还真是让我格外期待。”
话音落地，一朵云恰好遮盖住了月，包间里清冷的月光消失了，二人的身影陷在了一片突如其来的阴影中。
并不完全的黑暗里，女子轻轻地笑了起来，妖娆的身段若隐若现，像是在配合着她妩媚动人的声音，谱写一曲令人心猿意马的乐章。
过了十几秒，月光重新照进包间时，她才缓缓地道：“是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在这条宣明街上、这家歌舞坊里整整二十年。时间果如流水，不待人，不惜人。相生但求在容颜衰驰不招人待见之前，能完成使命，了却半生夙愿。”
“我认识你时，你只有七岁。就是在这条宣明大街上，林钺……”
张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改了口道：“先镇北大将军牵着你们兄妹三人，将你们托付于我。不知你对他还有无印象，毕竟……”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在郁忠面前一直戴得完好端正的面具有些瓦解，艰难地说了下去：“只半个月后他就战死北境。”
自称“相生”的女子安静地走到窗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楼阁下的街道，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道：“依稀记得那日，林将军将我们三人从义父府中带出，往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义父，也没有再见到林将军。今时今日，林将军的面容已有些模糊，实在惭愧。”
“离有被养在相府，我那时好生羡慕他，可在义父和先丞相教导下成长，直至做了丞相司马。离无则没那么幸运，七岁后我至今没有他的音讯，而我……”
女子似沉浸在回忆中，红唇轻启，喃喃自语地自嘲道：“倒是做了这锦尊城第一歌舞坊的管事。日夜对着这宣明街，在过去与未知的未来中活了二十年。”
“你们三人中，最苦的其实是你。他们长你七岁，你又生得女儿身……”张荟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苦涩，却愈发坚定：“你我都是活在回忆里的人。尽管那回忆过于短暂，但谁让它如此深刻又绚烂？二十年，重夺天下的轮盘已再次转动，相生，坚持下去。”
“我会的。”女子的眼中衔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转瞬已笑靥如花。说罢微微福身行了个礼，回身间便恢复了风情万种的姿态，轻盈地步步离开。
“早日北上。”张荟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相生知晓。大人安心。”女子头也不回，媚入骨髓的声音回荡在包间中。
…
池沐听得入神，猛地听见女子的脚步声传来，这才发觉已经来不及离开。
这时，另外一个包厢的门正好打开了。
两个舞姬扶着一个醉了的壮汉走出来，池沐急忙轻手轻脚地闪了进去。
他撞到了其中一个舞姬，惹得她要责怪，却在看到池沐容貌时憋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还是闹出了点声响。
好在是千钧一发。
那美人正好出得包厢，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池沐看周围没人，张荟也没急着出来，于是急忙走下楼梯，离开了桃苑。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那美人从两个包厢之间的狭窄走道里走了出来，一双美目幽幽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张荟还坐在包厢里，拿出一直搁置的新杯盏，倒了一杯酒推至对面。
他垂下头，向着自己的杯里一下又一下地倒着酒，倒罢又抬起头，端起杯对着对面恭敬地敬着酒，口中喃喃地嘟囔着：“恒威，林恒威，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年。你我说好每年在这宣明大街上把酒言欢。哪知却一年也没言成。二十年来，郁忠曾奋力练军伐燕伐楚，我则以你与先骠骑大将军当年所谋暗自布筹。你若在天有灵，定能看得清楚，勿要怪我。还有，荟平生一憾，便是没有得见先丞相和先骠骑大将军一面。你也告知他们一声，荟虽为降将，但必舍命……必舍命……护这玉汉河山。”
张荟以手掩面，不再多说一句。
“御史大夫，刚才池沐躲在木门后偷听。”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情绪。
“哈。挺敏锐的嘛。”张荟抬起头，恢复了诙谐的声调，脸上划过赞许。
“不如您敏锐，要不是您用手势示意我出门察看，我还没觉出来呢。”
“这是好事。说明他察觉出了我的意图，至少也是心中有疑问。总比糊里糊涂地喝一顿酒好多了。”
“这小子有点本事，很敏锐。就决定是他了。”张荟一拍桌子。
良久，当宣明大街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时，玉汉当朝御史大夫张荟的马车驶离了桃苑。
马车疾驰而去，黑夜中的宣明大街静静地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