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宋终结者》陈六 唐军完整版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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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个民夫模样打扮的人,脸上用布包着口鼻,手上也胡乱缠着布,对桃树下尸体的惨状视若无睹,一人蹲在地上,熟练的在死者身上摸索。

碰到了衣襟里一块硬邦邦的东西,那人面露喜色,拿出一看,却是半块用布裹着的黑黄饼子,已经发了霉。“晦气。又是个穷鬼。”他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抬起了死人的双腿。

同伴俯身抬起死人双臂,笑眯眯的说:“马三哥,你看他身上没有着甲,多半是个乡兵,或者跟你我一样是个民夫,怎么可能有值钱的东西,除非瞎猫碰上死耗子。”

马三回骂道:“呸,你才是瞎猫呢。”

“嘻嘻,下一个该我了,看看我是瞎猫还是睁眼猫。”

“小五,要不咱们别轮流了,干脆合伙,最后找到的东西平分怎么样?”

被唤做小五的人摇摇头:“马三哥,说一人一个轮流摸的是你,现在又要变卦不成?还是算了吧。咱们各凭运气,天公地道。”

马三改主意不成,愤愤的松了手。

小五放下两条胳膊,不紧不慢的说道:“马三哥,官府可是凭筹领饭的,你生气可以,可别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马三啐了一口唾沫,不情不愿的又俯身抬起了死人。

小五看着马三对自己不悦,想了想说道:“马三哥,你听说了吗?这大周的官家张了榜,不仅赦免囚犯、山寇,还免除了今年的租税,连这两年家里有人被盗贼掳走卖掉的,也都可以赎回,官府还给出钱呢。”

“能有这等好事?你又不识字,该不是糊弄人的吧?”

“我有个亲戚是县里的都头,我是听他说的。再说,你我这样的穷鬼有啥可骗的呢?”

马三听到都头两个字,怒气悄无声息的没了,不再说话。

小五不动声色唬住了马三,心里偷偷一笑,那都头其实是他村里的一个乡亲,十里八乡的大人物。真要论起来,拐上十道八道弯也许也能攀上些关系,不过他认得人家,人家却不认得他。再说,这些日子都在干活,哪有时间去看什么榜。不过他走到哪里都处处留心,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不像马三,吃了倒头就睡,醒了就惦念着捞点浮财,眼光见识就像地上的王八又短又浅,自然也想不到这一层。

两人半抬半拖的把尸体移到了一个深坑,晃了两下扔进去。下面已经层层叠叠,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南唐一方战死将士的尸体。无论贵贱老少,身上稍有用的东西都被搜刮的一干二净,只有破衣烂衫裹体。甚至有被扒的精光的,多半是个军官,或出身殷实之家,中衣非绸即缎,即便是染上了血也被抢了,以至于落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坑边,有几个还穿着南唐服饰的公人,其中一个从身上背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把涂了红色的竹筹,给了二人一人一只,用笔在一本册子上画了一道,又补全了一个正字。两人把竹筹塞到怀里放妥,又转身干活去了。

小五边走边抹了一把汗,挺起腰,环顾四周。视线所及,山上山下还有数十个这样的大坑,有人往里撒着白色灰,成百的民夫还有少量降兵像蚂蚁搬食一样把昔日的乡亲和袍泽扔了进去。承欢膝下子,深闺梦里人,就这样被胡乱扔了进去,填上土,成了乱葬岗上,无名冢里的孤魂野鬼。

胜利一方战死的将士前几天已经被一一收敛,多少还有一卷竹席或者布单蔽体,有的军官还能落得一口薄棺材。身上的遗物也被活着的同伴收集起来,至于是能捎回给家里人还是乘机贪为己有,就各凭天良,无人能管了。

紫金山上原来唐军驻扎的寨子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周军在山下立营,军帐星罗密布,却又齐整划一,小五远远看着三匹战马疾驰而来,在营门稍加停留,两个人把马留下,跟着另外一匹马快速往营里跑去。

殿前司的军营内忙而不乱,三日后就要撤军,士兵们一个个面带喜色,在大大小小的军官指挥下做着准备。那一骑战马后面跟着两个骑士匆匆穿过,倒吓了躲在两个营帐之间阴影中,正讨价还价的两个人一跳,正对着通道的一个乱发蓬须,看不出年岁的军士循声张望:“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营里跑马?”

他对面的年轻人却没有穿军服,说道:“自然是有资格的,难道哪个不开眼的敢犯军令,官家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

“那也不见得,你没听说过西京九阿父吗?”

年轻人皱了皱眉回道:“没听过。九阿父是何人?和官家又有何干?”

乱发军士打了个哈哈,不再回答。掂量着手中破布上的一块虽然经过擦拭,但缝隙里还有泥污,甚至隐约还残留着血迹的玉佩继续说道,“杨大郎,你这个东西不好不坏也算是个物件,不过说实话,营里这些人只认金银,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我给你出的是实价,就算你拿回东京,这种没来路的东西也只能拿到当铺里去,那里的供奉可给不了你多少。再说这路上还得十几天,丢了可就没有了。看在你对受伤的兄弟们多有照顾,我出的价已是最高,你若真想做成这桩买卖,倒是可以再白饶你一把小刀,虽不是什么值钱货,难得趁手的很。要不然你再去各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人比我出价更高的。不过也得小心,别被盯上了,人财两空。”说完,从腰间拔出一把乌黑木鞘的匕首,递给了对方。

提到钱,杨大郎不再理会什么西京九阿父。吐着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过匕首握了握,又拔出来比试了两下,狠狠心应了:“就依你。”

乱发军士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把玉佩用破布包好,还给他说:“刀子你先拿着,当个订金,你可莫再许了别人。明早我去找你,先付一半,你给了我东西,回到东京再付一半。”

杨大郎一愣:“不一次付清吗?”

“嘿,谁出来打仗还带着那么多钱,若是死了,不是便宜了收尸的了?先付的一半我还得东拼西凑呢。你若不放心可以打听打听,我大相国寺何马面何时骗过人?剩下的到时到寺东第一甜水巷找我取就是。”

杨大郎看了看对方的脸,心想:倒也不算长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骑马的将官轻车熟路到了一座大帐前,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一甩,头也不回说了一句:“你们在这里候着。”便大步往里走,守门的士兵也不阻拦,反而挺身行礼。

“老赵,老赵。你营里那个赵普呢,快叫他来给我出出主意。”营帐内,一个身材高大,面宽脸阔,留着络腮胡的将领看到来人,也不理会,对着下首站立的两名军官继续交代着:“领着人快些准备好撤军的事。告诉那些俘虏,官家会给他们一个出路,老老实实的别出乱子,若是有闹事不怕死的,山上的坑里有的是地方。去吧,顺便请赵判官来我这里。”

两名军官躬身行礼,回身看到一位穿着黑亮的顺水山文甲,头顶凤翅兜鍪的大将,又抱拳施礼:“见过都指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兼沿江副招讨使韩令坤抬了抬手,让他们出去了。

“我还以为你是想找我赌一把呢。你找赵普何事?”殿前司都指挥使兼定国军节度使赵匡胤看着老友开玩笑。

“命都快没了,还赌什么赌?”韩令坤来回踱步,不时看着营帐之外。

赵匡胤还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笑着说道:“你先坐下。去年你要从扬州撤军,被陛下狠狠训斥了一顿,也没见你如何。如今打了胜仗,什么事能让你急成这副模样?”

韩令坤哀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你看吧,还不如打一场败仗呢。”

赵匡胤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父伦字。”笔迹略显慌乱却不掩张扬,心下一沉。

他取出信笺,匆匆看过,不由得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这个韩伦,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把信递还给老友,还未来得及询问,军事判官赵普快步走了进来。不等行礼,韩令坤已经将信塞到了他手里:“赵判官,赵先生,人命关天,今日务必请你拿个主意。”说完,竟躬身抱拳向赵普行了个礼。

赵普赶紧闪过身去,嘴里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听说主将找他,却不知等着的乃是韩令坤,被他这没来由的话和举止搞得摸不清头脑,抬头望向赵匡胤。后者指了指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赵普拿起信快速扫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韩令坤,没有说话,又逐字逐句的看起来,眉头越锁越紧。韩立坤不敢打扰,静静的等着。过来一会,赵普说道:

“既然都指挥已经收到了信,那率汀率御史一定也向官家禀报了此事。官家一向…”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赵匡胤和韩立坤都明白他的意思。

去年攻淮南,官家率军和赵匡胤的父亲岳州防御使赵弘殷在寿春会合后,命令寿春的饼店给将士们做饼当军粮,结果饼子又薄又小,官家发现后大怒,捉了十几个卖饼的要处死。还是赵弘殷一再劝说,才给放了。大前年,左羽林大将军孟汉卿因为在监督收税时多收了损耗,就被责令自尽。当今官家哪里都好,就是用法太严厉了些,听到有官员犯错违法,动不动就勃然大怒,官职无论大小,尽皆小错大惩,甚至处以极刑。

说来也不能全怪官家。晚唐以来,藩镇割据,骄兵悍将动不动就以下犯上,目无法纪,仗还没打就要赏钱,真打起来却又欺软怕硬,只能打顺风仗,有点风吹草动就一哄而散,也无人敢追究。显德元年,官家刚刚继位,北汉刘崇趁机联合契丹大举入侵,官家不顾宰相冯道的阻拦,决然亲征。结果在高平一战,韩立坤、赵匡胤当时的上司,统率右军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竟然不战而逃,把后阵的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也给带跑了。中军侧翼暴露给敌军,契丹铁骑快速突袭过来,顷刻间就是君死国灭的下场。危急时刻,幸赖官家镇定自若,亲自上阵,张永德、赵匡胤和韩令坤等也带头猛冲,奋勇杀敌,这才转危为安。

事后,樊爱能、何徽连同逃跑的将校七十多人,一并被诛。70多颗中高级将官的人头插在营墙之上示众三天,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从那开始,骄兵悍将们突然才想起来,这世上原来还有个东西叫军法的,对官家也开始好生敬畏。而赵、韩两人自此也入了官家的法眼,一再获得提拔,老赵一年两迁,老韩更是一年之内连升三级,成了新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春风得意。而之前坐在同样位置,需要他仰望的樊爱能却早已埋在地下,被虫蚁啃成了白骨。自那时起,官家为了立威也好,为了自保也好,对犯错的官吏人等越发苛刻。三人心里都明白,但却不敢妄加议论。

心思一晃而过,赵普接着对韩立坤说道:“都指挥,如今之计,您要尽快去求见官家,免得诏令一下便改不得了。切记,不要求情,更不要表功,只说一句话,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只愿以身相代,替父受刑。”韩立坤嘴里默念了两遍,便胡乱抱拳道别,急冲冲的往外走,还是赵普追上两步把书信还给了他。

听着蹄声远去,赵匡胤叹了口气。赵普却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他转过身来走近赵匡胤却欲言又止。赵匡胤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后帐里去。”

赵匡胤叫着赵普的字问道:“则平可还是有话没说完?”

“节度,今日之事——信中所说这个首告的武都不知是被欺压不过,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按说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计,当不至于…”

赵普的话半遮半掩,赵匡胤却听出他未尽之意。摇了摇头说道:“则平,你凡事想的深,看得远,这是极好的。可官家春秋鼎盛,又发下宏愿,如你所说,正是用人之计,怎会做出那种事。再说,今时不同往日,官家权威日盛,别说当今天下诸国,就是再往前,比起安史之乱以后的大唐皇帝都要强上百倍。要真有此意,一张诏书下来,任凭你是都指挥使还是节度使,谁敢不从。何必用此手段呢?”

“节度说的是,我多虑了。”

赵匡胤摆了摆手,“我跟随官家日久,所以了解官家的性情。以后你要有机会能随侍官家,就会知道,官家对那些犯官虽严,对有才之人却最是爱惜。”不过,赵匡胤口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免冒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念头。

他出身军人世家,耳濡目染,又酷爱读书,对汉唐以来的种种故事了然于胸,除了郭子仪,有哪个功高盖主的功臣能有好下场的。尤其唐亡以后的数十年里,皇帝国主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其中嫉贤妒能,自毁长城的君王还少了?而为了自保以下弑上,自立为王的功臣更多。乱世之中,王侯将相也朝不保夕。只管得了眼前,哪顾得了以后?本朝太祖不就是个例子吗?当然,这些心思只能烂在肚里,便是赵普也说不得。

赵普起身拱手,严肃的说道:“属下深受老太尉(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的厚恩,惟愿辅佐节度建功立业,便一样是效忠官家了。”赵匡胤上前两步托住赵普双臂,笑道:“你我乃是同宗,本当互相扶持,何必客气。”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赵匡胤拉着赵普的手入座,随口说道:“也不知道官家能否开恩?”

赵普胸有成竹,“只要韩都指挥按我说的去做,活罪难逃,死罪可免。”

赵匡胤闻言稍加思索,点了点头,便不再议论此事。转而说道:“这次大胜,除了攻打紫金山、涡口之外,其余唐军多是望风而降,全赖陛下英勇神武,我也算是立下了些功劳。你出力不少,回到京里请你去孙羊正店吃酒。”赵普苦笑着说:“只求节度少灌我几杯,别让我出丑才好。”两人哈哈大笑,不知不觉间,关系更深了一层。

韩立坤不知道赵匡胤和赵普已经给他老子的结局定了调,一路疾驰到了淮河岸边,亲卫找来船只渡了河。三人一前两后像一只箭头,划过往来不绝的人群,向着远方的下蔡城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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