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影已经很习惯有寻飒的日常，大部分的时间两人都默默做各自的事，和之前没有太大不同。唯一的改变是，只要燃影写好新的段落，就会主动拿给寻飒看。像是作为回报，寻飒会在他写报告遇到难关时给予帮助，准确的推荐最有用的书，解救在茫茫书海中迷路、还会在找书时一不小心沉浸于别本书里的他。
和以前相比，做作业的效率大幅度提升，让他有更多时间可以写小说。寻飒总是抱着那台漆黑的电脑，双手不断在键盘上飞舞，只有偶尔才会放下电脑走到科学类的书架找书。
虽然两人科系不同，但他不禁担心起如果升到三年级，作业也和寻飒一样多的话，是不是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他畅游于文字的世界。那他可不可以不要升上三年级？他不能想象生活里没有叼烟斗的侦探、追着白兔进入仙境的少女，还有其他陪伴他渡过大部分时间的角色们。
抱着猫的少女对他微笑，怀里的猫时不时变成透明，只留下漂浮在空中的诡异笑容。在他合上书、意识拉回现实的同时，少女和猫的身影也渐渐消失。
抱着书窝在沙发里的燃影看向坐在大桌前的寻飒，平常因为太沉浸于故事中，不会注意到键盘声的停止，这次是他刚好看完手里的书，才对异常的宁静感到疑惑。摆在键盘上的双手没有动作，但双眼仍然盯着荧幕。
燃影穿上鞋，蹑手蹑脚朝他走去。寻飒没有发现他的靠近，眼镜后的双眸不再只是看起来难以亲近，而是像变个人似的散发寒气，幽暗得如深不见底的虚 无。
燃影偷偷瞄向电脑荧幕，在密密麻麻的文件档上，他看到好几个熟悉的关键字。他仔细阅读文件档上所有的文字，一字一句，连任何标点符号都没有漏掉。在荧幕中，他所熟知的杀手二月正因未完成的句子被迫停止掐住目标脖子的双手，也还未说出每一次都会问目标的问题。
转头看向寻飒，俊逸的容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寻飒？”他试着唤道。
那双黑眸终于有动作，轻轻瞥向燃影，只是一个眼神，却让燃影动弹不得。浓厚的杀意牢牢将他锁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窜上头皮。是同一个人，又是不同人，仿佛同一个躯体里住着另一个嗜血的灵魂。
燃影可以感觉到冷汗从额上滑落，时间过了多久？五秒？十秒？放在键盘上的双手仿佛随时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袭来，掐住他不堪一击的纤弱脖子。
两人僵持不下，直到那双眼眸中的杀意慢慢变淡，连最后的寒冷都飘散后，燃影才找回身体的主控权，不过双脚却因刚才的恐惧而瘫软跌坐在地。他第一次感受到小说里所描述的“杀气”，仿佛能将血液凝结成冰。
寻飒连忙拉开椅子蹲下查看他的状况，眼里的担忧让他放心不少，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冷血的二月。其实他并不意外，寻飒和十二孤斋带给他相似的感觉，与世界背道而驰的孤寂，且都拥有着深藏不露的强大力量。现在他知道寻飒胸前空洞里隐藏的谜团，也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在打电脑，打的不是报告，是小说。
“抱歉。”
“不用道歉，我没事。”
“吓到你了。”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燃影看着一脸歉意的寻飒，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他摇了一下头，迟疑了一下，又轻轻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
虽然吓到了，但他不想让寻飒感到愧疚。
“不可怕。”
“不可怕？”他一脸惊讶反问。
“不会，因为我能理解，进入角色无法抽离的感觉。”
寻飒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荧幕，拿下眼镜揉了揉眼，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开口。
“看到了？”
“嗯。”
“我以为能藏得更久一点，不希望你因为我是孤斋才愿意让我接近。不惊讶吗？”
“还好，虽然看到时多少有点讶异，但你们有相似的氛围，所以很快就能接受事实。”
寻飒听到，轻笑出声。
“你是第一个知道孤斋真面目的读者，反应却这么平淡，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虽然我高一才出第一本书，但我在更早之前就开始写恐怖小说。我不时会进入这样的状态，爸妈很害怕，曾听过他们在背后叫我怪物，甚至不敢跟我相处在同一个空间。所以我一上大学就自己搬出去住，减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
“不会寂寞吗？”
“习惯了，我不在意，不强求他们能理解我，因为我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写到春风似刃，我更容易进入二月里，像是失控般无法按照自我意识抽离角色。我没办法保证在这样的状况下会做出什么事，如果我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或是你要我离开也没关系，我愿意把图书馆让给你，不会再踏进这里，因为我才是那个有可能破坏宁静的人。”
听了寻飒的过去，燃影只感到难过，他知道必须要有一定的疯狂，才能塑造出注定孤寂一世的二月。也许二月就是寻飒的一部分，两者不可分离，因为每一个角色对作者来说都是自己灵魂的一角。
“你不需要离开，我不在二月的猎杀范围，应该不用担心。你接受了言行举止古怪的我，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把你视为怪物。虽然是我不小心发现这个秘密，但还是谢谢你愿意跟我说。作为交换，我也把我的秘密交给你保管。”
也许不算是秘密，只是一个悲伤的过往。燃影说完在心里想着。
“我从小就很爱看书和幻想，当大家聚在一起戴着眼镜连线玩游戏时，我常常一个人坐在一旁看书、写自己的故事，回过神来我已经是班上唯一没有朋友的人。我也试过要跟同学们聊天，但能说的都是关于书的话题，或是自己写的故事，没有人有兴趣，只把我当成异类看待。不知何时开始，有人率先藏起我的笔，之后是我写满故事的笔记本。我疯狂寻找，那群人只是在一旁大笑，最后虽然找到笔记本，但里面的字已经因为泡过水而模糊不清。从那之后，欺负的手段越演越烈，我常常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回家。”
“你没有试着寻求帮助吗？”寻飒皱眉问道。
“有，但老师不相信自己班上的学生会霸凌同学，我爸妈……他们不常在家，就算在家，也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们总是忙着用眼镜处理工作的事，还有维持与社交圈的联系。他们有很成功的事业，也有一大群朋友，那些事物占据了他们的时间。而我就像他们人生里其中一件已完成的代办事项，有一个小孩，不吵不闹的成长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不过还好上了高中，同学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眼镜里的世界吸引，即使我和他们不同，也没空欺负我。”
“所以你才这么讨厌眼镜？”
燃影点点头，继续说。
“我很容易透过文字的描述想象出角色的样貌，或许这也算一种逃避，只要打开书，就能转换场景，逃离不再去思考、创造，只顾着追逐流行的人们。在看到的景象里添加幻想元素也是一种方法，想像力让我能自由建构自己的世界，里面充满各种色彩缤纷的可能性，每一个角落都有故事在发生。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但拥有它们的陪伴就不孤单。尤其是地焰，它在某一次我被同学推倒在地时诞生。那时柏油路的裂痕突然发出刺眼的金色光芒，地焰从左右分裂的地表窜出，带我逃离现场，从那之后无时无刻陪都在我身旁。”
现在也是，现在地焰也在一旁静静聆听着。不管去哪里，它都会在，自由改变身体的大小，只要燃影需要它，它就会现身。
燃影凝视着寻飒专注的眼神，里面看不到任何鄙视和嘲讽。
“要说是一种病也可以，要说是疯子我也不反对，但文字就是我的一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放手。所以我懂十二孤斋的孤独与疯狂，我和他、和你一样，只要有文字即可生存，也唯有文字才是属于我们真正的氧气。”
那些胸前有空洞的人们不需将洞填满也能继续生活，但他和寻飒不行。
寻飒勾起嘴角，伸手揉了揉燃影的头发，燃影有些困惑的看着只有这时候视线才与他齐平的寻飒。
“你果然很不可思议，但我有一点想要修正，你没有病也没疯，失序的是这个世界，发展得太过迅速，导致人们遗忘了珍贵的东西。你的文字很温暖，也很有力量，看不到是其他人的损失，你要相信它。”
不容否定的话语仿佛是一种温柔的咒语，施加在燃影身上，过去曾经哭泣的自己第一次受到肯定。如果能早点遇到寻飒，也许他就不会那么怕人，不需要用帽子挡住视线躲在自己的防护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