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习书自从那日误闯之后，总隔三差五的出现，每次都是早晨来点卯，满满蹭一顿零食，然后在午饭之前就溜出去支摊儿，大抵是懂进退吧，从来没有在这里蹭过饭。
可最近连着几天都不见踪影，今天也是，快过了中午也没有出现，白音音摊在沙发上唉声叹气，把靠枕穗子拿在手里来回拨弄：“小书不来逗趣的日子，也太闷了。”
王川川见她没精打采顺着他的气儿道：“闷的话，要不找个电视剧来追？或者出去走走？我爷爷给了我几张国画鉴赏会的门票，聊胜于无，去看吗？”说罢在背包里乱翻起来。
白音音摆摆手表示没有兴趣：“哎，你说认识也没多久，这几日不来还怪想他的。”
“可能在忙吧，他一个人不容易，明天应该就会来了吧，之前我们约好打排位赛的。”
此刻一位正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见客户为工作室创收的严棣路过。
全世界都在摸鱼只有我一个人在养家是怎么回事。
……
严棣走到门口，越想越不顺气，又折回来，对着王川川道：“川川，下午回来我检查你背《十训》。”
“啊……？”《十训》又多又长又枯燥的要命，师傅这猝不及防的背刺是为哪般啊！
严棣顺利的看到小徒弟脸色苍白，嗯，果然舒畅不少。放松了心情，可以不急不缓的出门创收了。
开了十多分钟的车，严棣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城市鲜少有的样子，脏兮兮的路面，挨的紧紧的低矮楼房，和一些胡乱搭建的棚子，透过车玻璃，光看样子就知道散发着股股的怪味。
路边却站着一个圆润中年男人，看见他的车开过来，一边冲他挥手，一边朝着他走了过来。明明只是正常的行走，但就好像腰背不直一样，带着卑躬屈膝意味，把一身上好的西装穿出了奴仆的气息：“严老师，这边，诶，车就停这儿吧。”
严棣开门下车，端着手打量了一下四周，那中年亦步亦趋的跟着后面解释道：“房总说了，将来这儿造个人工滑雪场，带个游乐园，那边再挖个人工湖，周围那房价，嘿，就得蹭蹭蹭往上走。只要我们房总接手了，嘿，您看着吧，不出一年，这城中村就得翻天覆地！诶，您小心脚下，这地儿现在乱糟糟的。”
严棣点点头：“图纸我看过了，基本没什么问题，剩下的得实地看看走一圈，除了地形，环境也很影响风水的。”
“那是，那是，您是高人，您请。”
严棣端着手，摆着架子，走的像刚下时装秀，还时不时抬头挑眉眺望。
目级城中村的冬天仿佛格外难熬，哪怕春来冬去，也留着那凛冬的艰难。灰败又颓丧。
路过的人三三两两，要么被生活压弯了腰，脸上沟壑众横，像再直不起来。要么就是蓬头垢面叼着烟步走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两边反差巨大，互相看对方都像异类。有时候还有一些背着行李的人，他们提着几个盆，有的背着发黑的被子，或是提着桶，全都是鸡零狗碎的物件，却又当宝贝似的护在身前。
“这不是要拆了吗，家家都等着一夜暴富呢，上头下了文件，这各家都麻溜的把租客赶走呢。”中年人没话找话的向严棣解释。
严棣闻言回望过去，一条大道，路的尽头是他刚来的地方，车水马龙。路的这边是他现在站的地方，蝇营狗苟。
“严老师，你看，这就是地图上广场的位置，这么个朝向位置，你看看好不好。”中年男人弯着腰比划着。
严棣被打断思绪，收回目光点点头，走进巷子，过几个月这些矮墙都会推掉，到时候平地起高楼，谁还看得到曾经的脚下。
严棣一边悲春伤秋呢，一边抬眼打量方位，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小一只穿着脏兮兮的道袍，蹲着一堵矮墙下面，脸冻的通红，哈着白气，搓着手吸着鼻涕。
可不正是让自己家里俩小孩朝思暮想的杜习书。
严棣眼神刚望过去，就碰到杜习书抬起脸来，少年眼睛一下放出光来，蹭蹭的站起来，两脚尥蹶子似的冲他扑过来道：“棣棣！好巧啊！”
力道之大，像只小牛犊子。
严棣立马伸手捏住他的手腕，一边阻止他的脏手碰到自己的衣角。一边抽着眉毛问：“你怎么在这里……”虽然心下已经猜出了个八九分。
“我被房东赶出来了呗，这正无家可归呢！”
果不其然。
严棣不大想搭理这事儿，见他没有继续扑腾，松开他的手，仿佛若有所思，旁边的中年人也非常识趣，既不询问也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杜习书摸了摸鼻子，扯出一个难为情的笑脸，酸唧唧的道：“这俩天忙着找房子，没去看你们，音音他俩还好吗？”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哈哈，能有啥不好的，有吃有住的，川川还是个少爷呢。那啥……棣棣，等我想办法安顿下来就去找你们玩，我跟川川还约了游戏呢……”
绞着手指杜习书心想：一般不都该出手帮忙了吗，这人咋回事，不按套路出牌呢，要不……整点猛的？虽然今天遇到是意外，但折日不如撞日，不想今天晚上睡大街，就豁出去了！演，演他丫的。
思及此处，杜习书放下脸皮卖力的表演起来。
于是小巷里响起了少年惊天动地的干嚎：“我真惨啊！从小没了爹娘，唯一的师傅也去了，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嗷！如今也没啥留恋的了，师傅啊～您老回来带我走吧！嗷～啊啊啊。”边嚎边拿眼瞟严棣，演的非常……卖力。
严棣：“……”
“嗷～师傅啊，我就是浮萍，无依无靠～”不知道哪句话触及了内心，还真让他挤出了眼泪来。
严棣：“你拿我当智障吗？”这人怎么尽逮着自己坑，这……就是大功德之人？？？
“啊？嗝儿。”杜习书假戏真做哭的打嗝了。
严棣拉长了脸，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看一旁等着的中年人，又后退一步黑着脸继续道：“房租多少？”
“啊？嗝儿。”
“我问你之前房租多少，我帮你再找，行了吧。”帮人也是功德，何况帮这种……好歹延点年益点寿。
“真的！棣棣你真好，嗝儿，两百，嗝儿，两百一个月，嗝儿～”
……睡大街吧。
看着少年湿漉漉的眼睛，这话严棣没说出口，过了一会儿才憋着口气长叹一声道：“给你写个地址，跟音音住一起。”
杜习书听完，愣了有半响，才“嗷！棣棣！”的一声扑过了去。 边扑边喊“棣棣，棣棣！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您就当援救失足少女，千万不要有心里负担，您放下！我跟音音很合得来，我绝对不会欺负她的，嗝儿～”
严棣抓住杜习书，再次阻止他碰到的自己衣服，感觉自己真的快智障了，小巷里的人再嘈杂，也经不起杜习书这几嗓子嚎出来的音量，啧，心里有没有负担不知道，自己现在丢脸却是事实了。
严棣脸一黑抿着嘴：“你是乞丐我是看出来，你是女的我倒是才知道。”顿了顿又道：“地址给你，自己过去可以吗。”
“好的好的，你对我这么好，我跟定你了……棣棣～”。
严棣皱着眉，从口袋拿出钢笔刷刷在便签上写下字迹，捏着便签本，手指一撕，翩然的像只蝴蝶，一把把地址送到了杜习书怀里。
“谁是你弟弟，闭嘴你就算积德了。”
“是是是，不是棣棣，是恩人，恩公 ～~~”杜习书拿着纸片反复端详又小心翼翼折到内袋里。
严棣实在不想搭理他了，错身走出去俩步，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千万别惹音音。”
……
白音音从工作室下班回家的时候，看到自家门口果然蹲着一个穿古道袍的人，这道袍是很有讲究的，现在的所谓风水大家的道袍多是仿古制的。只有形制是正确的，布料却不可复制了。且布料不像手札，非常难流传下来，现在这些花纹和意理跟以前都不尽相同。
不过白音音并未感叹这道袍罕见，毕竟前几日，天天都看着。又瞧见这身熟悉的衣裳，白音音露出了真诚的微笑。
“咳咳！这位道友……”白音音这一发话，差点没把蹲地上靠着门打盹的杜习书吓死。
杜习书抬头看见来人，是水灵灵的大眼睛，薄面皮的瓜子脸，正是给他吃零食的白音音小仙女是也。
“这位仙子！本道长我从今往后就住这儿了，请多指教呀。”
“道长，这些天不见，可真真想死奴家了”白音音演了两句，被自己恶心到了，倒转话题：“我听说你就差睡大街了，咋混的啊？”
“谁说的？胡说八道，本道长只是暂时的流年不利，竟敢造谣我，看本道长咒死他！”说罢，掏出黄裱纸胡乱摇晃。
可怜严棣帮忙还要被咒死……
白音音摸了把头发扶住额头道：“呃……算了，从今天起你都的听我的，知道了吗？还不速速退下～~~”说罢从挎包里掏出了钥匙。
“凭什么听你得啊，本道长可是……”
“凭你往后寄于我篱下。”钥匙【插】进门洞里咔哒一声，白音音带着胜利的表情推门而入。
“喳！”杜习书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屈服了。
一开门，这房子便将杜习书征服了！虽然不大，装饰也普普通通，可是地板干净光亮。沙发在太阳的折射下也发着绵绵的柔软，仿佛在等着杜习书陷进去。地毯洁白，窗帘映着浅浅的花纹，遮住了一半阳光。
空调被打开，将寒冷驱散的干干净净。杜习书觉得这让房子在对他说话，说的是：“杜习书，来吧，我住着很爽。”杜习书就是被这句话给征服了。
嗯～世界还是风轻云淡，鸟语花香，白音音获得了她人生的第一个不得力的助手。
“音音啊，以后我们就在同个屋檐下啦，嘿嘿。”杜习书搓着手，抖着脚，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很猥琐，哼，一小丫头片子，凭什么听她的，现在不拿回主动权以后还不被欺负，还没有本道长忽不过去的悠呢。
等等，她腿上缠着什么？
杜习书定睛一看一条白色蛇尾缠着白音音的大腿，一直伸到裙子里面。银白的蛇尾和雪白的肌肤纠缠在一起，泛着莹莹白光，格外瘆人。
“啊啊啊，蛇，蛇！”突破分贝的童高音，杜习书脸色惨白，跪坐在玄关处。牙齿打颤，哆哆嗦嗦的抬手指着白音音。
“啊……忘了告诉你了，书书，我不是仙女，是妖精啊。”说完歪着头，看着地上的杜习书笑盈盈地接着道：“书书，你这么胆小怎么当的道士，怎么？还害怕妖精？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白音音保持微笑着看着他，笑的邪性。反正以后都要一起住，迟早得让他知道。这种事就算他说出去，别人也只会当他是疯子。至于别的，得了吧就他这样满嘴泡火车的，道行赶不上嘴瓢，还是少点戏份免得累到自己。
而杜习书这边，却只感觉凉气上窜，悟出了一股子威胁的味道。
“诶？诶？妖精，不是，不是你快要被蛇咬了吗？”杜习书摸着脸，感觉自己的脑子里电压过高，快短路了。
“书书啊，亏你还是个道士，我还以为你至少能看出来点呢，我是一只白蛇呀。白~蛇~”白音音转过身去，呲着牙拔高音量吓唬着他。
杜大道长突然懵了，本来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没想到把自己卖了。虽然念叨着自己法力无边，其实也知道，自己师傅的本事连皮毛也没有学到。小时候天天追鸡撵狗，刨地挖坑把整个山头都嚯嚯了个遍也愣是没学会半点道行。师傅仙去飞升就留下他一个人，守着一个连香火都没有的破道观，还真的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花花世界，红尘俗世诱惑力又太大。揣着书，披着道袍，杜习书就开始摸爬滚打的浪迹天涯了。一句话，这家伙是啥本事也没啊！
不过嘴上也不能服软 ：“那是……精怪本道长见的还少吗？只是成形的少嘛，这一见咳，就唐突了不是，音音，我不好吃的……。”
白音音剜了他一眼，指着他那一身脏兮兮的道袍，“臭烘烘的谁要吃，给我洗了去，弄白白净净才准跟我住一起。” 想了想又道：“浴室里有备用的牙刷，你用那张蓝色的毛巾。”
“施主，您这是要等我洗白白然后炖了我吗？冤冤相报何时了，放我一条生路吧啊～啊”前一个啊，是感慨，后一个啊，是白音音的飞天踹。
杜兴书一边心惊胆战的念清静经，一边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念到后半段记不住了经文，又被红尘迷了眼，嘴里只不住的感叹，这才是人生啊～瞧这花洒，瞧这马桶，啧啧啧！
杜习书把自己里里外外搓了个遍，保证达到了一起住的标准，这才慢悠悠的穿戴整齐。一出浴室却看到一个露出白花花的胸膛，腰上只绑着一条浴巾头发长长发的人。高出自己一大截，虽然头发披散在背上，可宽腰窄臀，一看就是个男人。站在客厅，听到动静转过身直勾勾的看着洗白白的他。
杜习书咽了咽口水，心想：“哇靠！”我肯定打不过他，再一看，真俊啊，跟那蛇精有的一拼，五官也很相似，只是这位稍微硬朗一点，不过都是一脸媚惑妖孽相。一看就不好惹！她哥？她亲戚？那也是妖精啰。
师傅，这房子好可怕！住的全是妖怪啊！徒弟我要顶不住了啊，要不我明儿还是试试睡大街吧，搞俩张报纸其实也没差……吧。
心下思量，却不愿露怯：“你，你！何方妖孽，什么时候闯进来的！”说罢，杜习书捂着自己的胸口，把音音刚给他的睡衣弄得皱巴巴，顾不上还在滴水的短发，心里还没来得及盘算点什么，就听见那男人说：“说人话！”
“ 大哥，你谁啊！”
“一男一女住一起多不方便。还有，你挡着我的冰箱了。”笑的无邪跟白音音一模一样，下颚一扬，冲杜习书走了过来。
“你，你是？你这妖孽，还我妹子来！”杜习书虽是不学无术，但摸爬滚打倒也聪明，一转眼便想了个明白，定是这孽障把自己变成男人了，杜习书双手一张，企图扑过去掐死这孽障。被一个飞天踹踢到了沙发上。
杜习书捂着胸口，装吐血状，“还…还我妹子来，额啊。你要会变身，就不能变的矮点丑点吗？额啊。白花花的吓死人了，额啊。”
“你当我孙悟空啊，会七十二变！就不能消停点。”白音音不再理睬他，从冰箱里拿了听啤酒，嗤啦一声拉开，咕咚咕咚的喝了半听。
“我也要！”杜习书垂死挣扎。
“我去洗澡”说罢白音音一个转身对着在沙发上装死的杜习书扔了一袋零食：“接着。”啪薯片打在了脸上。
……
杜习书扒开一看，嗷！一声叫出来，师傅，我收回前言，我愿意住！嗷！让这种喜从天降的事再来几次吧，我愿意天天用脸接啊！
吃着薯片，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杜习书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窝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一下一下的换着台。恍然觉得人生变幻竟然如此之快，又有些难过，自己的师傅悟了一辈子的道，连热水器都没用过，更别说看什么电视享受什么空调了。自己跑下山来浪迹天涯，说起来自由，跟个乞丐也没多大区别。
哎，如今妖怪比道士混的还好，真真天道不公啊～～
白音音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杜习书梗着脖子叫唤。不由觉得好笑，这人怎么这么好玩儿，连带着说话声音也温柔了些：“还没向老大申请买床，今晚你跟我睡？”
“不要！本道长可是正经青年，卖艺不卖身的！嘿，除非你再变回女人，我就考虑考虑委屈一下跟你挤挤呗。”
“噗，就你心眼多。”一床毛毯扔到杜习书脸上，“那你睡沙发。”白音音微笑着关了门。杜习书还没来的及看清他卧室的温暖，就被甩在了门外。
“嘿，少唬我，精怪是没有性别的，是你非要当个小白脸！大爷我就爱睡沙发！”说完一蹭，跳到沙发上把自己卷进毯子里。
白音音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人的嚷嚷，兀自好笑，这家伙看起来十六七的模样，说话却永远不着调的样子，满嘴跑火车。本该和隔壁家小孩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跟着一帮差不多的小孩咋呼呼的疯玩……
白音音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怜悯他，推门出去把又空调稍微温度调高了些。
普普通通的装饰，布艺的沙发，干净又透出些许温暖的味道，白音音依在门框上，盯着杜习书卷着毯子鼓起来的小包。
白音音活了很久，久到有些人有些事都不记得是否真实发生过。看着稚子衰老，看着沧海桑田，经历的多了，反而觉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反而更加难以忘记。
他靠在门框上，反手关了客厅的灯。踱步进了卧室。
有多少人出现过在自己冗长的生命里，现在又毫无踪迹了呢？现在这个睡在沙发上的人，会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痕迹吗？会让自己用很多很多年怀念吗？自嘲的牵起嘴角，慢慢躺在床上，终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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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