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风筝》周原张海云_周原张海云全章节免费阅读

《山谷里的风筝》这本书大家都在找,其实这是一本给力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周原张海云,讲述了​这部小说主要围绕一位平凡的农村女孩周原与坎坷的命运不断抗争的艰难历程展开故事主体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高中时期的抗争主要讲述21世纪初叶,在信奉“一考定终身”的皖南山区里,不幸高考落榜的周原决定通过复读这种方式给自己最后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生性要强的她对高考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追求“不成功便成仁”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倔强和骄傲在做复读生的一年中,她努力克服着生活上的艰辛和心灵上的孤独,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复习备考上原生家庭有多不幸,她就有多自卑长期遭受的学习压力和紧绷的神经使她无法面对和正确处理突如其来的事故在备考的最后时刻,她的全部世界顷刻间崩塌,最终使得好不容易重新燃起一点的希望再次破灭;那颗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心,死了……她怀着恨,得了重度的抑郁症,但是在抑郁中,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在黑夜中努力寻找着光亮,最终,经过多次的跌宕起伏,终于收获了想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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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继续努力,力争上游

“哎呀,车子怎么不走了?!”一阵刺耳的叫声钻进周原的耳朵里,将她的思绪急速拉回。

“大旺哥,怎么回事?”周爸在后座上紧张地询问。

“额……好像是链条松了……我来看看。”大旺伯眉头微皱。

周爸听到这话,赶紧从车子上下来。周原见状,也匆匆地从后座上翻身爬下来。

“你发动一下,我听听看看。”周爸对摩托车略懂皮毛,自觉地当起了三人小分队的指挥官。

“不对,不是链条,是发动机的问题。”周爸言之凿凿的样子。

“嗯……我来看看吧。”大旺伯将车子推到路边,熄火,弯下腰,蹲在炙热的柏油马路上,一只手搭在链条外壳上,用力一拉,外壳就被拽了下来。

“还真是链条掉了。”周爸谄谄地说。

“这个车有点老了,之前也掉过几次,”大旺伯边拨弄着链条边说。

于是,两人蹲在大马路上当起了修理工。

周原站在一旁,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从额头淌下来的汗滴。她感觉自己浸泡在一只酸笋缸里,从头臭到脚。

约摸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又踏上了炎热又颠簸的旅程。

周原很不喜欢大山里的生活。比起城市里八街九陌、高楼林立的繁盛,在这里,你可能走上大半天时间都见不到一处人烟,讨不来一口解渴的水。出门赶个集,得翻越3个大山头,步行4个多小时的山路;农村里经济来源有限,但凡大一点的开支,比如交学费,就只能装了家里本就不多的口粮,背到镇上卖了换点钱来;八仙桌上的菜品主角永远是萝卜和青菜;一年到头,哪怕新年当天,娃娃们的身上都见不到一件新做的衣服,反而新增了几个耀眼的补丁……

尽管她是大山生养的人,黄土地里生出的根,但是长期困窘的生活让她早早地萌生了逃离的念头。她一心向往着有一天能走出大山,成为一名亮眼的城里人!

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育她,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就算吃再多苦都是值得的。无论现在物质上多么贫乏,将来终会用大篓的知识换来财富。于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与同龄人竞争,在学习上争强好胜,为了考上理想中的大学,心无旁贷。

落榜了,大不了重来一遍。复读不丢脸,考不上大学才是最可耻的!

她犹如一只飘荡在山谷里的风筝,尽管被脚下的黄土紧紧牵绊着,头颅却骄傲地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挣扎。

“当……”的一声,摩托车在一个古色古香,漆着朱红色油漆的马头大门前停了下来。仰面望去,四个烫金大字豁然映入眼帘:山崎中学。柱形大门的门口各蹲坐着两只石狮,瞪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迎来送往的路人。这就是周原接下来要度过一年的地方,踏入理想大学的梦工厂!

一行人下了车来,四处张望。门口进出的人并不多,兴许是还没有正式开学。校门口店铺里的老板和伙计们正陆续地往里搬运着货物,为明天的开学做着准备。校门内,几个拿着水瓶,抱着书本的教师模样的人穿梭而过。因为是外镇人,周原决定提前一天来新学校熟悉环境。而且,此次来山崎中学,是周爸托了朋友找了本校的一位老师才进来的。故而此次也为提前拜访一下这位老师。这所高中比之前周原就读的那个教学质量要好一些,所以录取的分数线也跟着水涨船高。尽管周原考得也不算太差,但是想进来复读的人多少要拉点熟人的面子。

周爸快步向门卫室走去,朝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叽咕了几句后自动电子门闸拉开了一个小口。三人立即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点头哈腰地奔进校园里。

周爸走在前头,周原和大旺伯紧跟在身后。正对大门的是一栋气势雄伟的行政大楼,正**的小广场上立着一个升旗台。往右,有一条同样朱红色的木质长廊。长廊的尽头,几级斑驳的石梯默默地伸向高处,向来人诉说着它略带沧桑的光荣岁月。校园里三步一小景,五步一大景,周原的眼睛都看直了。这里的每一棵草都让她感到新奇。终于,在路人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一栋单元楼前的一楼一户人家门前。

周爸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半晌,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请问胡华老师是住在这里吗?”周爸小心翼翼地问。

门开了,一个约摸30来岁,体态丰盈的女人一只手扶着门框,打量着眼前的几人。“你们是?”

“哎,老师好。我是从琉璃镇江北村来的周德胜。跟胡老师联系过,今天送小女过来复读的。”周爸赶紧解释。

“哦,我知道。胡老师跟我说了,来吧,先进来。”女人说罢礼貌地将三人让进了屋子。

三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女人客气地端来热水,还泡了茶。又转身拧开了头顶上吊扇的开关。

“热坏了吧?”女人在对面凳子上坐下。

“哎……是……今天有点热。”大旺伯接过话茬。

农村人的话题总是那么容易打开,一句“你家是不是那个……”“你认识那个谁吗?”就轻松地打破了初次见面的尴尬。

周原一个人呆坐着,环顾着这个简陋的三室一厅,惊叹几堵斑驳的白墙,几件老式简陋的家具和随处摆放的书籍就能撑起一位大山里知识分子的家。

“胡老师开会去了,等下回来。”女人说。“中午你们就在我家里将就吃点便饭,下午再回去。”说罢女人就钻进了厨房。

“哎,那个,我们还是回去吃吧,在这里麻烦你们。”周爸有点不安。

“哎呀,不用客气,都是老乡。等下胡老师回来了你们再聊聊。”女人边洗菜边搭着话。

“哦,对了,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话,”周爸转身快步走到门口,从行李中翻出两个塑料袋,走进厨房,“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几个新鲜鸡蛋,还有一些刚从树上摘的板栗,送给两位老师尝尝。家里也没啥值钱的好东西,还望老师们别嫌弃。”

“哎,你看你这人,来还带什么东西呢?”女人笑着双手接过袋子。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胡老师回来了。

“老胡,周师傅一家过来了。”女人闻声走出去。

周原循声立即站起身子,跟在大人们身后一路小跑到门口。只见一位个头挺拔,皮肤黝黑,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拖着脚步缓缓地走了进来。

“哦,你好你好。”胡老师彬彬有礼地回应。

“哎,胡老师,麻烦你们了。真是太感谢你的帮忙了。”周爸连声道着感谢的话。

“没事的。”胡老师不苟言笑,但是语气却很和蔼。

“胡老师,这是我家女儿,周原。”周爸转身扯了扯周原的衣服。“快叫人!”

周原慌忙地向胡老师鞠了一躬。“胡……胡老师好。”

“嗯,你好。”胡老师瞥了一眼周原,将众人引到客厅落座。

“孩子的高考成绩带来了吗?”胡老师开门见山。

周原赶紧从书包里拿出分数条,递了过去。

胡老师拿在手里,扫了一眼。

“二本线下20分。按照学校政策,可能你们还要交点学费。”胡老师说道。

“要多少钱呢?”周爸试探着问。

“大概1500左右。具体我不太清楚。明天让孩子直接到学校财务室去问一下就行了。”胡老师说。

“好好。麻烦胡老师了。”周爸陪着笑脸。

“你今天晚上就住在我家里吧,学校要到明天才安排宿舍。”胡老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周原。

周原紧张地转头看向周爸。

“那多不好意思,还要麻烦胡老师安排住宿。”周爸赶紧弓着身子,随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胡老师。

“没事,就一晚上,也不麻烦。我等下叫安老师给她收拾一个房间出来。”

说话间,厨房里传来开饭的声音。

……

吃过午饭,周爸将周原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

“这里是2000块钱,交完学费,剩下的做生活费。省着点花。学习上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周爸瞪圆眼睛。

周原低下头,脸上烧得慌。匆匆回了一声“嗯”。

说罢,周爸和大旺伯跨出门疾步而去。

下午,周原一个人待在安老师给她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整理带来的旧课本,三年来积累的教材和学习资料,得有小半米高。书角处堆起的一个个小卷边,吹响了少年曾经日夜逐梦的号角。可即使对于一个已经努力到骨子里的人,上天仍不愿轻易地眷恋她。是的,她落榜了。那些曾经无数次闪现在脑海中的美丽大学校园的影子逐渐模糊;那些昔日里一起并肩战斗的小伙伴们笑着奔向自由的远方。往后,她将独自面对这一年里所有的挣扎、孤独和迷茫。

周原摊开日记本,在里面郑重地写下:

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机会。成,将满棚欢庆;败,绝不苟活于这浊世!尽管现在的我一定看起来很惨,但是,未来的一年,我将全力以赴,奔向自由和爱的远方。此后,我将做一个灵魂有趣的独行侠。老天爷,请赐予我追求爱情和幸福的勇气!请赐予我啃下数学这块硬骨头的神力!

傍晚,落日的余晖洒满校园。周原吃过晚饭,告别两位老师,独自来到校园里散步。不知不觉中,走到那个朱红色的长廊里。她坐在中心亭子边的木凳上,想着千里之外吴山公园里那一样的亭子,和那个心里的人儿,眼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孤独感。

这时,远处一个体型魁梧的中年男人拎着一只开水瓶,朝着周原的方向走来。似乎是被这个忧郁少女的气质所吸引,他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娇小瘦弱的女孩。

“你是哪个班的?”男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周原心想,好家伙,又来了位严厉的老师,于是赶忙起身,低着头,小声地回道,

“老师,我是来复读的。”

“文科还是理科。”

“文……文科。”

“哦……”男人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周原。周总理的周,草原的原。”周原快速答道。

趁着沉默间隙,她偷偷瞟了一眼这个面相有点狰狞的男人,又快速地低下头去。

“以后叫我张老师。”说罢,男人潇洒地挥了挥手,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好的,张老师再见。”周原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呆呆地望着在晚霞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是周原第一次见到张海云。自是不知,这个男人将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怎样爱与恨交织的复杂情缘。只觉得他目光凶狠,不苟言笑,绝非是自己能亲近的人。

第二天一早,她草草地吃过早饭,按照胡老师的提前教的路线,一路小跑往学校小广场奔去。

太阳还没冒头,小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前来报到的学生和家长们。周原见正对大门的升旗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立马也钻进了人群中。好在她瘦小的个头占据绝对优势,经过约摸两分钟的左右突围,她终于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豁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斜靠在升旗台边的大黑板,上面详细地标注着报名的步骤。周原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利贴,记下了上面的信息。然后又奋力地挤出人群,朝着校门口的宣传栏处走去。宣传栏边同样满是高低起伏的人头。她再次发力,终于看清了宣传栏上的分班信息。她的脚步随着眼睛飞速地从高一(1)班移到高三(9)班,又接着在理复班里扫到两个熟悉的老同学的名字,最后定格在文复班的红榜前。她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终于在倒数第三行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放心了。

待从一堆烤得半熟的人群中钻出时,她早已汗流浃背。但顾不得稍作休息,她又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踏上了广场正前方的行政楼高高的台阶,在一楼排着长队的窗口正头上看到“学费缴纳处”几个大字。周原选了个队伍尾巴比较短的,自觉地站在了最后面。

大约半小时后,终于轮到周原站在了大理石窗台前。她小心翼翼地学着前人的样子,快速地报出了自己的班级和姓名。

里面的人对着电脑一顿操作后,冷冷地甩出一个数字,“1680。”

周原不敢怠慢,赶紧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那叠钞票,数了数,留下三张,剩下的递到窗口里的人手上。

接着,从里面扔出两张10元的纸币。

周原小心翼翼地收好这剩下的320元钱,这可是她1个月的生活费。

最后,她又去了食堂,花10元买了一张饭卡,并往里冲了150元伙食费。

在去食堂的路上,她注意到教学楼西北角有一座青瓦红砖的老房子,贴着文复班教室的指示牌。从食堂出来,她爬了几级台阶,穿过一段水泥路,向一栋写着“宿舍区”的小楼走去。

“这个寝室怎么这样啊?这么旧,墙都发霉了,地上都长青苔了!那么小的房间里竟然住那么多人,就算养猪的也不能这么养吧?干嘛非要我来这个鬼地方念书!”迎面走来一对母女,女生爹声爹气地对着身边的母亲一阵抱怨。

打扮洋气的妈妈满脸心疼和歉疚。“乖乖,你先委屈几天。等你爸爸回头抽空找一下校长,很快给你换一间单人宿舍。那种地方确实不是人住的。”

“这还差不多,我可跟你说啊,一个星期内,我要住不进单人宿舍,就直接退学回家,看你和老袁书记怎么下台!”女儿像是领导在教训下属一般对母亲发难。

“行行,明天就叫你爸过来。”妈妈笑着摸摸女儿的头。

周原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觉得好笑,径直与这对高贵的母女擦肩而过,大跨步地走进院门里。小楼一共三层,每一层被分割成10几间小屋,正中一个1米来宽的水泥楼梯伸向高处。周原扫了一眼贴在门口的那些木牌,很快在一楼头几间找到属于文复班的三个寝室。出于对清净环境的本能向往,她径直跨过门前那条狭长的臭水沟,走进第一个房间内。

一进门,果然一股刺激的霉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打量起这个小房间来。这间寝室,约摸15平见方,摆放着16张1米宽的上下铺床。角落里摆放着一个有若干小方格的铁皮柜。房间后面开了一个小窗,和门边的窗户一起,包揽了这个房间的大部分光线来源。由于床位的阻挡,室内光线昏暗,早已脱了皮的水泥地上泛着斑斑点点的青色。房间内已有四个学生正在自己选中的床铺前忙碌着。尽管内心里一阵酸味翻腾,周原还是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她无法改变的环境。“我是来读书考大学的,这里比之初中住30多个人的寝室好多了。这点困难我不怕的。”周原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哎,你也是文复班的吗?”一个在床铺前叠衣服,瘦瘦高高的女生朝周原喊着话。

“嗯。”周原淡淡地回应。

“我叫王娟。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微笑着介绍自己。

“周原。”

“这里一共要住16个同学,应该是两个人一张床。”女孩抿着嘴,笑着指向身边那张单人床。

“哦。”周原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一边快速地搜索着理想中的床位。

“哎,没办法,听说山崎中学今年考得不错,所以这届新高一和复读班多招了好多学生呢。宿舍和教室都不够用了。”王娟一脸无奈。

“你没看到我们文复班的教室单独在一边吗?听说那里原来是个杂物间。这届文复班80多个学生,学校为了节省开支,把我们这些学生都放在一个班,只有那个大一点的杂物间可以容纳下我们呢。”旁边一个女生接过话茬。

“周原,要不,咱俩做个床友?”王娟憋着坏笑地看着周原。

周原知道她是看上了自己占地面积小的个子。好在王娟也只是腿长一点,于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周原让王娟帮自己占好位置,转身飞快地跑回胡老师家里取回了行李,很识趣地将自己的被子放在底下垫着,将王娟的被子放在上当盖被。俩人自此结成了一段为期一年的淡淡的友谊。

待所有行李分类放好,周原拿出一个便利本,在上面记下需要补充购买的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洗衣皂……枕头。刚写上,又将枕头两个字划去,算了,还是先拿不穿的衣服叠起来将就一下,待放月假的时候回家去取一个回来吧。周原为自己捉襟见肘的生活费叹了口气。

终于将起居暂时安排妥当后,她走出寝室,一路溜达回到胡老师家里。安老师正在餐厅的桌边认真地备着课。周原不好过多打扰,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扛起一包课本。转身快速地朝着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又停下脚步,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

安老师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慈祥地看着她。“手续都办好啦?”

“嗯,今天晚上我就住宿舍了,谢谢您和胡老师对我的照顾,我会抽空回来看你们的。”

“好,你好好学习,有空回来玩啊。”

周原郑重地点了点头,背着身上千斤的重量踏过门槛,轻轻地关上门。

她想,胡老师和安老师都是好人,是上天派来帮助她的天使。

怀着忐忑的心情,周原疾步跨过那条红木走廊,登上石梯,穿过食堂,再走上一段青石板路,最后来到一棵老槐树下。面前,就敞开着文复班的教室门。放眼望去,那个诺大的杂物间里此时已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旧课桌和方凳,有10几排之多。教室外有一条水泥回廊,回廊的木栏杆外是一条1米多深的小溪。潺潺的溪水无声地流向未知的远方。老槐树粗壮的树干从这溪水边的地下慢慢地伸向高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站在教室的前门,环顾着室内的光景。

教室里,几个男生边聊天,边收拾着书桌。第二排正中,一个戴着眼镜,梳着短发、锥子脸、皮肤白皙的女生正埋着头奋笔疾书,头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动着,但这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周原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后门角落里一张阳光帅气的脸上。男生窝着身子,斜躺在后门边的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双腿架在邻桌的板凳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里的杂志。周原识得这张脸。他是远在大山更深处的表妹家堂哥程林楷。在春节拜年时,二人打过几次照面,还一起斗过一次地主。程林楷总是出老千,可把周原气得牙痒痒。

周原在努力寻找着适合她的座位。中间组前四排是传说中的学霸区。对此,她是从来不敢奢望的。5排往后又不想去,一来个子小,担心她和黑板君远隔千山,遥相不见。二来,那些地方一般是江湖中的学渣聚集地,她可不是来当学渣的。最后,她只得将目光落在走道两边靠墙的双人位上。认真地考虑了三秒后,她捋了捋肩上的包带,向第一组第二排走去,然后将书包卸下,放在课桌腿前。再从书包的侧边口袋里掏出提前备好的湿抹布,将桌子的里里外外都仔细擦拭干净,最后将书本一一掏出,在桌肚里分类摆放好。一通忙碌过后,她累得瘫坐在椅子上,胳膊肘衬着沉重的脑袋,盯着眼前的黑板发呆,一会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天,可给她累坏了。

“哎,这么巧?”

“嗯?”周原一惊,猛地抬起头。

“我说呢,刚在后面看背影有点像,还真是你啊!”程林楷噗嗤一声笑出猴叫。“想不到我们成同学了啊,还同班的那种。”

“哼,有本事我们比比谁的分数考得高!”周原没有忘记出老千之仇。

“这个啊,可能还真……难不倒我。”程林楷歪着头,眉毛、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周原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这个人,真讨厌!

“对了,你知道我们的班主任是谁吗?”程林楷一屁股坐在周原的课桌上,又打开了新的话题。

“不知道。”周原脸上写满“不关我事”四个大字。大哥,我刚擦的桌子哪,你屁股掉不掉色哦!

“据说啊,这人怪胎一个,长得奇丑,却号称山崎数学第一才子,嗓门中的震天雷。一个眼神秒杀方圆十里花花草草。”程林楷说得绘声绘色。周原终于来了点精神。

“他叫张海云,我原来的班主任。”旁边的短发学霸忍不住**话题,估计是被二人搅得无心学习了。

“张海云?”周原忽然想起点什么。

“嗯,他可凶了。从来一根棍子不离手。外加那副杀人的眼睛和嗓门,在山崎中学绝对没有对手。”

“哦?那你呢?吃过几顿他的竹笋炒肉?”程林楷轻笑。

“你啥脑子,一看人家就是五好学生,”周原白了一眼程林楷,赶紧堵住他的臭嘴,转而看着学霸。“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万泉。沈万三的万,泉水的泉。”

“好名字!”周原发出由衷的赞美。

“有几次考得不好被狠狠打过,有时候不用打,听到喊你的名字就已经在发抖了。”万泉眼神中透着一丝恐惧。

这次轮到周程二人撇撇嘴,面面相觑了。

终于挨到傍晚的时候,周原拎着不锈钢饭缸子去食堂吃了山崎中学的第一顿晚餐。果然无论走到哪里,食堂的饭菜都是难吃得各有特色。不过她可从来不是一个浪费粮食的人,不到五分钟,她就将碗中的水煮白菜和糙米饭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豆角扒了个精光,咸豆角是她的最爱,越咸越有味!

吃过晚饭,周原猛地想起教室黑板上写的大字:晚上6:00,准时班会!她从口袋里摸出3块钱买的电子表,正好5点30分,应该还来得及。于是将饭缸子以最快速度送回寝室,又一个箭步冲到校门口的小商店,将便利贴上记录的用具买齐,再添了些文具。走到门口时,又转头回去问老板要了一盒雀巢牌速溶咖啡,花了12块钱。一路上,周原抱着那盒咖啡,心疼了好一会。

路过校园里的电话亭,看着那些正开心地煲着电话粥的男男女女,周原也想给李阳打个电话,她有很多话想说,只想跟李阳一个人说。可是电话卡还没买,时间也不够。下次吧!

快到教室门口,她隐约嗅到一股很浓的火药味,教室门被几个学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小个头的她几次踮起脚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好乖乖地跟着站在最后面。

老槐树上的知了,小河沟里的青蛙在喳喳呱呱地叫着,燥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新鲜的汗臭味,周原只觉得惶恐不安。

终于,教室里传出一记响亮的木棍敲击桌面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声震天雷:“说了6点整开班会,你们这几个,敢逆天而行是吧?”

室内外无一人敢喘一口大气。

周原偷偷地摸出电子表,好家伙,6:02分!她暗自心疼了一把自己糟糕的运气。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教室里终于又传出震天雷愤怒的声音:

“你们几个,先进来,在你们的座位上站好。不要挡了别人的空气。”

于是周原跟着前面的学生们,低着头,抠着手指头快速地跑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偏偏还要从震天雷的眼皮底下经过。这时的她,心里一万个后悔怎么没有选门口的座位!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接下来一年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张海云。”震天雷开始了自我介绍。

“未来,将由我,来操心你们这87张嘴的吃喝拉撒,87个脑袋、九大学科的学习。”张海云边说边用犀利的眼神扫视着座无虚席的教室,似乎想要揪出未来的害群之马。

“你们这些人,有的已与我相识相处3年有余,有的,还是人生初见。不打紧,只要进了这间教室,我们终会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是来诚心拜师学艺的,我与其他八科老师,将倾尽全力,授予你锦囊妙计。是来捣乱的……”张海云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记住,这里将会是你的人间炼狱……”

很多人听着这话,感觉身上的热汗瞬间变成了冷汗,不禁打了个哆嗦。果真狠毒!

好在张海云很快以“大家看看黑板上这道题。”来结束了这场显得有些诡异的班会。

这时,周原才敢抬起头来,远远地看着那个正在挥动手臂在黑板上写题的熟悉的背影……

她从课桌肚里掏出一个约有2厘米厚的崭新的笔记本。翻开扉页,在上面工整地写下“数学笔记——2007年8月31日 周原”几个大字。摊开第一页,在顶头空白处写上日期,第一格子里标上序号,然后逐字地抄写着黑板上的文字和符号。

张海云抄完题,转过身,对着下面开始有些躁动的人群干咳了一声,教室内立马又回归了平静。

那道题,周原似曾相似,但是却没有一点思路,更不提解法。高中三年,她最害怕的就是数学。她总羡慕那些一个眼珠子上翻,就能准确找到解法还能轻松地举一反三的数学才子们。她没有这般聪慧的头脑。一道题解三遍,第四遍换了个数字,她可能还是一头雾水。上学数十载,始终深陷数学泥沼中。高中三年,数学换了两位老师,还是未能将她领入数学世界的大门内。数学已经成了她高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有没有人能做出来这道题?”张海云憋着嘴问道。

台下一片沉默。

“嗯?”

还是无人应声。

“你来说说。”张老师指了指万泉。

万泉扭捏地直起身子,小声地复述着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

“很好。完全正确。”张老师半眯着丹凤眼,悠悠地说道,“这学期数学课代表还是你了!”

额,数学课代表?就这样定了?周原还没有回过神来。

“同学们,这道题,是这样的……”

周原一边羡慕着万泉如泉水般取之不尽的智慧源浆,一边努力地转动着自己笨拙的大脑,试图跟上张老师的思路和节奏。奇怪的是,如此深奥的解题过程从张老师的嘴里蹦出来,却非常地浅显易懂,同时入木三分。连抑扬顿挫的语调都把握得那么好。直给人一种醍醐灌顶的清新和顿悟。一道题后,周原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道题的思考就仅仅把握这几个重要的点就可以牵出一整条线来。只要计算过程不出错,正确答案呼之欲出。这要搁在以前的数学课堂上,无从下手的她早就该打起瞌睡,任思绪飞到珠穆朗玛峰顶了!

周原觉得张海云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这股魔力将她卷进了一场她从未体验过的头脑风暴中,使她终于拨开云雾望见了太阳。

在过去六年的求学生涯中,周原是出了名的数学特困户。每一节数学课上,在老师耐心地讲授完整个解题步骤后,她要么还沉浸在第一步是如何出现的疑问中,要么就一知半解,无法运用。数学,这只极具逻辑性和抽象性的吸血魔鬼,一点一点地啃食着她那本就余额不足的智商,折磨着她那脆弱的神经,使其日渐消瘦。就连她的高中两位数学老师也长期出入于她的噩梦之中。尽管她一直在拼命努力,使出各路洪荒之力,想要摆脱“后进生”这顶帽子,但是数学这只魔抓还是将她狠狠地按在及格分的门外。最终因为数学偏科太严重,其他科八大科又平平无奇最终无缘于梦想本科大学的校门。

对,周原在复读班的最大目标就是——啃!下!数!学!这!块!硬!骨!头!

因是开学第一天,晚自习放学比较早。周原借了程林楷的电话卡,飞速地跑到电话亭,拨通了李阳的手机。她实在太想听见李阳的声音了。

铃声响了很久,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一个沙哑慵懒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呀?”周原迫不及待地发起难。

“我一猜得是你了,我刚睡着呢。你在干嘛呢?”李阳轻笑。

“我刚下课呀,你都睡着啦?真好,这么早就有觉睡了,我还得回去再战俩个小时呢。”

“这么可怜的啊,第一天而已,你别那么紧张。乖,回去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开始学习也不迟啊。”李阳轻声劝慰。“怎么样,新学校还适应不?”

“还行吧,就是感觉有点孤独,想回家了。”周原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没事的,过几天就会好了。”

“嗯,放心,我会撑下来的。那你早点睡吧,下次我再打给你。”

“嗯,好的。你也早点休息。拜拜!”

“拜拜,你先挂吧!”这是属于李阳和周原之间的默契,想得更多的那个总是会说“你先挂吧”,然后静静地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聊以**。

回到寝室,周原看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于是赶紧加入到战斗中。个别人已经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扇着纸风扇和新认识的室友在拉着家常。新上任的寝室长王娟一边说笑,一边扯着嗓子催大家集资买洗澡盆。21世纪初期的年代,中国的经济才刚刚有点起色,真正发达的城市也没有几个,农村的学习条依旧其艰苦,更别提窝在深山的农村之中。学校没有配洗澡房。但是大热天的,不能不洗澡呀。于是大山里的寄宿中学默认学生可以在自己的寝室里,保证**的情况下,凑钱买洗澡盆,一个寝室最多两个。再从外面龙头提桶自来水,兑点食堂打来的热水,将两个澡盆往寝室中间的空地一摆,一个简单的数十人观赏二人共浴的简易澡堂子就形成了。

晚上,王娟和周原挤着睡在同一头。好在两人都比较瘦,侧着身子背对着背,勉强不会压到对方。待寝室熄灯后,周原从被子底下摸出手电筒和日记本,轻轻地推动手电筒的开关,又赶紧抓起一条床头挂着的毛巾,捂住手电筒的强光。打开日记本,拿笔写下:周原,从明天开始,做到以下三点:

1. 收心,闭嘴!

2. 80%的时间攻数学!

三.第一个进教室,最后一个出教室!

完毕,她心满意足地合上本子,又重新放回被子下,关掉手电筒,伴着月光、蛙鸣和夏夜躁动的空气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原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跨过还在睡梦中的王娟。梳头、

洗漱、出门,她只用了5分钟。接着一路小跑来到教室。她要赶在早操之前,读1个小时的书。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周原刚踏进教室就听见一个女声在铿锵有力地背着诸葛亮的出师表。

原来是学霸万泉!

好可怕的竞争啊!周原心里想。于是赶紧埋头加入了这场没有硝烟但却残忍无比的战争中。

早操过后,大家又快速地跑回教室叽叽哇哇地上起了早读课。然后是马不停蹄的排队吃早饭,打开水。

为了节约时间,学生们一般会两个人结伴,一个负责排队打饭,一个负责排队打开水。周原为了能将更多的心思沉浸下来用于学习,没有找合作伙伴。她不愿浪费时间与这里的同学产生交情,也不想张嘴跟任何人说话。说白了,她只想做一只冷漠的独行侠!

好在教室离食堂路不远,所以她决定每天早上将饭缸和开水瓶带到食堂的储物架上,做完早操后先顺路拐到食堂打好开水带到教室,然后早餐时只需要打饭。吃完饭后再将饭缸和开水瓶一起带到教室里。一瓶开水够她一天的水量了。晚上下完自习课再回食堂打一瓶水回去洗澡用就行。

早饭过后,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教室,享受这难得的闲话时光。周原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翻出昨天晚上的数学笔记,认真地琢磨着。

“嘿!你也在这里啊?”一个女生悄声走了过来。

“你是……大熊?”周原抬头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身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熊,又名熊纯谊,是周原闺蜜阿庆的同学。三人在同一所高中上学。大熊和阿庆在同一个班,两人的关系不错,大熊既是身材姣好的美女又是才华横溢的才女,学习成绩也好,曾一度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周原自认为无论相貌、才气,能力,大熊都比自己技高几筹,所以,自卑的她也只是远远地羡慕着,并不会主动去加入她们的小团体。只是想不到,如此优秀的女孩也会出现在复读班里。

“对啊!我坐你后面。”大熊用手指了指学渣区中的某个位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经常听阿庆提到你。”

“我……我叫周原。”

“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分啊,阿庆那家伙,自己上大学享受去了,把我俩一起撂这了。”大熊爽朗地一笑。

“是呀……”周原有点伤感。

“没关系,我们一起做个伴吧!正好回家也可以一路。”

“好。”周原喜欢大熊这样优秀又大气的女生。

嗯,可以为她破个例!

第一节是数学课。张海云腋下夹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一根戒尺,大步地走进教室。余光一扫,全班正襟危坐。他所有的教具就三样:那本破旧的厚笔记本,一根尺子,粉笔。

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老师,你咋不带书呀?”

“书?带了呀!在这里。”说着他俏皮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转手指了指底下的学生。“什么时候你们能把书装进脑子里,就能出师一表真名世了!”

周原满眼痴迷崇拜地跟着张海云的身影来回移动。她心里对这位张老师充满了敬畏和期待。

课上,张老师抑扬顿挫又循循善诱地引导着周原重新打开数学知识的大门。她听得极其认真,不放过每一处细节。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偶与张海云铮亮的虎眼交汇在一起,心里怯怯的!

他规定,在他的课上,只要他的嘴在张着,手在写着,底下全部人的眼睛必须死死地盯着黑板。除了眨动的眼皮、握笔的手和转动的大脑,不再允许出现任何活动的物体。一经发现,严惩不贷!一个80多人的庞大队伍,就这样,在张海云近乎严苛的管理下,被治得服服帖帖!

有一次,周原正认真地听着课呢,突然被飞来的粉笔头砸中鼻子。这是张海云专门对付上课打瞌睡的学生的神器。尽管周原觉得有点冤,但她还是很高兴能被老师注意到。

当然,张海云也不是一直都不近人情。同学们在下面做题时,他会在教室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俯下身对困惑的学生轻声指点一二。

余后的日子里,周原就这样充实又忙碌地过着她高中复读生活的每一天。有人问,你累吗?哪一个认真学习的复读生不累?这是一场身和心的修行之旅。她的灵魂在经受着空前绝后的折磨。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日复一日地使劲揉搓着她的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为了留出更多的时间思考,周原每日除了上课、就只剩吃饭和睡觉。疲惫时,被挫折碾压时,想起远方那个正等待着自己的人时,心里的希望之火就会被重新点燃,短暂休整过后,立马拉过一本子做起新的学习计划。偶尔与大熊、万泉搭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题,除了每月末回一次邻镇的家,填充补给,其他一概与她周原的世界无关。而她的数学成绩,如春天的嫩芽,削尖了脑袋地破土重生。是的,她的每一天都活在希望之中!

张海云似乎能读懂周原的心思,对周原也比较照顾,学习上,生活中的困难,他都会对她格外关注。她和张海云之间还有一个默契:每当周原学习上出现困难,情绪低落时,他总会不经意地突然丢给她一张写着鼓励话语的小纸条。这些他自创的“名言警句”对周原很受用。她总是能在他这些无声而关切的话语中重新找回被重视的感觉和继续奋斗的力量。但是这些别具一格的小纸条,她却很少见他“安排”给其他学生。这种优待让她有点上头,她将那些代表力量的小纸条细心地收进一个罐头瓶里,藏在桌肚最安全最隐蔽的地方。

在张海云的特别关照下,周原各科成绩均在稳步提高,班级排名一度进入前20名。尽管前路依旧艰辛,但是她有使不完的劲。

11月初旬,学校组织了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并且破天荒地允许所有高三学生参加比赛。

“今年的运动会,我们所有同学都要参加。有特长,没特长的都给我到体育委那里把名报上。哪怕你只是个跑腿的,递水的,喊加油的,只要你能正常呼吸,就要给我站到操场上去!”

张海云站在讲台上,命令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让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爱参加集体活动的周原很是为难。

“老师,我……我可不可以不参加?”张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门,后脚周原就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询问。

“为什么不参加?”张老师一脸严肃。

“我……我腿疼。”

“你还想骗我是不?是想躲起来去学习吧?”张老师一眼就看破了周原的小心思。

“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周原干脆也不遮掩了。

“嫌浪费时间,你怎么不把吃饭睡觉的活也省了呢?”

“我没有特长,也不能给班级增光,还是让我一边待着吧?”周原弱弱地恳求道。

张海云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知道,人生很多事情,只能经历一次,也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我想,你应该不会还希望明年再到这里来复读一年吧?学习固然重要,但是做个书呆子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报一个吧?”

“……”

最后,周原还是在班主任和体育委员的“威逼利诱”下,报了个400米接力比赛。鉴于之前还有过校广播站播音员的经历,张海云还另外给她安排了一项播报员的工作。

运动会那天,阳光正好,秋风习习,场面空前盛大。热闹的操场上彩旗飘扬。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各班区域内奔走,忙着搭建各班的临时通讯基地,搬运、摆放矿泉水及其他用具。主席台上一字排开齐整整地坐着学校的各级领导。随着校长一声“现在,我宣布山崎中学2007—2008学年度第一学期秋季运动会现在开始”的指令,场下,全校所有班级同学列成纵队,由各班最靓的仔组成的领队立于正中,双手紧握队旗,着各班统一服装,敬着队礼,踢着正步,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依次从主席台前经过,围着操场绕场一周。那个阵势颇有国庆阅兵的味道。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展现出这群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该有的朝气与活力,这是唯一一个除了分数论英雄的角斗场。

周原置身其中,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那些铿锵有力的青春誓言所带给她的热血澎湃和铿锵力量,她渐渐地融入其间,和其他运动员一样,努力地为班级抛洒汗水,换取集体荣誉。此刻的她,似乎能体会到那天张海云跟她说过的话。是的,人生的每一次体验,都将是回不去的记忆。我们要尽力多留下一些关于青春的印记。

那一次的运动会,是周原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活动,也是荣誉感最强的一次。

转眼就进入了寒冷的冬季。而2007的冬天更是特别的冷。

“听说大雪封山了……”某日课间,几个同学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

“嗯,怪冷的。”马强说着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衣。

“你那还叫冷啊,你这身厚厚的脂肪,都能抵别人三件大袄了!”大熊狠狠地捏了一把马强的大肚子。

“哎哟喂……疼……疼。老婆咱回家再闹行不行?”马强装作一副受虐的妻管炎样。

“哎呀,你还长脸了呢!”大熊拉高了嗓门,扬起一只手来,作势向着马强的大腿挥去。

“我们可能没法回家了。”艾青青一脸惆怅。“车子都进不了山,学校的车子也出不去。”

“嗯,我估计要延迟放寒假了。”程林楷面露愁云,转身看了看坐在位子上,眼睛盯着书本,手上却飞快地转动着圆珠笔的周原。他随手从身后的讲台上拾起一个粉笔头,朝她扔了过去。

“周原,你呢?怎么回去?”

那个粉笔头正好打在周原的左脸上,吓得她惊魂一跳,瞪大眼睛,怒视着程林楷。

“走回去!”周原没好气地说。

“哈哈,你走个我看看。也就不到5个小时的路啊,看你这小短腿吧,怕要走个2个24小时来。再回头来个大雪崩,直接把你埋里头,一只虎豹突击队都怕是都掏不出你来。”程林楷一脸坏笑。

旁边同学们听到这,也跟着起了哄,笑成一片。

周原有点生气,她最恨别人嘲笑自己的身高。

“程林楷,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周原气呼呼地说着。奈何,她又打不过,骂不过这等伪君子真小人,只得从书包里拿出李阳送的那只MP3和耳机,顺手拉过大熊的胳膊,来到外面的走廊,专心地听起哥。

俩人一人一耳朵里塞一只耳塞,斜倚着栏杆,呆呆地看着脚下结冰的溪水。鹅毛大的雪花在天空飘了整整一个星期,丝毫不见收,屋檐下吊着长长短短晶莹透亮的冰锥儿,像极了儿时吵着妈妈买的老冰棍。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周原觉得里面的词仿佛是写她的,她听得如痴如醉。

“你跟你爸还是没有说过话吗?”大熊问。

周原不语。

“哎,我跟我妈也是这样,不过好像比你好点。”大熊一改往日的欢乐,俊秀的眉间紧缩起来。

“我跟他不争吵的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周原叹了口气,“我这身脾气完全是照着他的缺点长的。但是又结合了我妈勤劳不服输的优点。”

“所以你妈跟你爸过不到一块,”

“哎,不说了,”周原转移了话题。“你那相好的呢?”

“他呀,不知道在县一中哪个角落里快活呢!身边莺莺燕燕的一大堆。”大熊嘟着嘴。

“哈哈,你吧,人家主动来找你,你又嫌人家,走了吧,又一个人吃着生醋。想他就去给他打个电话吧,咱这情况还真不知道啥时候能过上年。”

“你怎么不给你家李阳哥哥打电话?”

“他是我的白月光,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周原羞怯地一笑,“而且,就算我们不常联系,我相信,他就在前方,等着我。我也相信,半年后,我一定可以见到他的!”

“嗯,你现在进步这么大,一定可以的。我支持你。”

正说着,张海云跨着大步朝教室走来。

“天都黑了,两个小姑娘在瞎聊什么呢?”张海云凑过来,笑眯眯地盯着两人。

周原赶紧圆场,“我们聊这次考试呢。”

“嗯……上周的月考卷,你给万泉送进去。”张老师瞥了一眼大熊,把试卷递给她。

大熊赶紧识趣地跑回了教室。

“你猜猜你考了多少分?”张老师故作神秘,眼睛紧紧盯着周原泛红的脖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没考好?”周原顿时紧张。

“……嗯……你等下自己回去看试卷吧。”张老师故作神秘地又补了一句,“你要认真努力,成绩不要忽上忽下的。叫我这老心脏受不了呀。”

周原低下头,红云顿时涨到了脸上,完了,铁定又考砸了!

“对了,我给你这个学期的补助金申请下来了,100块,拿去。不要跟别人说这事,记住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好的,谢谢老师!”周原激动地接过钱,跑回了教室。要知道,这笔钱,能管上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周原刚坐下,张海云也跟着走进了教室。

“各位,这节自习课上数学。”

“啊……”教室里一片哗然。

“不是历史老师的自习吗?”历史课代表一脸蒙圈。

“有事请假了。”

“这个月还没过半,已经请三次了。他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有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来,课代表把数学卷子发了。”张海云提高了嗓门。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充斥着焦虑的分子。

周原拿到试卷的时候,紧张得不敢睁开眼睛,手上却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地打开……

一个大红的“136”豁然映入眼帘,同时出现在眼前的还有分数下面张海云留下的一句话,“继续努力,力争上游!”

周原内心一阵狂喜。这是她入学以来,不对,是出生以来,考得最高的一次,绝对史无前例!她紧紧地按住手下的试卷,盯着眼前的分数,生怕这个数字会自己跳起来逃走。是幻觉吗?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哎哟,疼!她一只手捂着嘴,差点笑出声。又悄悄抬眼望了一下四周。嗯,没人注意到。又悄悄地抬眼看了一下张海云,发现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啊,好害羞!她赶紧低下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原来她,数学学渣周原,有一天也能考出学霸的分数!

“现在大家先把试卷认真看一遍,看看丢分的地方,把错题订正一下。”张老师气定神闲地布置着任务。

周原按捺住咚咚直跳的心,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错题上,可无奈,她的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盯着那个大红的数字!嘴咧得比蒙娜丽莎的头还要大。

第二节自习课上,张海云像往常一样,抄写了一个题目在黑板上。大家自觉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哗哗地解着题。

“周原,你上来,把你的过程写在黑板上。”张老师突然对着周原喊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

“老师,我……我不会……”周原扭捏地直起身子,咬着嘴唇。

“别谦虚,来,我看你在那傻笑了一节课了嘛,看来应该是考得很好。来,给大家演示一下。”张海云继续鼓动着。

周原不敢违抗,只能慢慢挪动步子,走到黑板前面,盯着上面的题目看了半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仔细地读了一遍题,嗯,这道题虽然数字和情景陌生,但是跟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的问法却挺像的。她闭上眼睛,细细地盘算了一下解题的方法,最后,将手中的粉笔落在黑板上,快速地摆起“龙门阵”来。

几分钟后,正斜倚在旁边空位边的张海云看着黑板上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对着下面的同学喊道,“请大家看一下,这道题是你们试卷上的最后一个大题的变式题。全班一共有5个人写全对,其中包括周原。”张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原一眼。

数学世界的大门此刻完全向她这个曾经对数学一窍不通的人打开了。她知道,这里面,除了自己沉浸式的努力外,更离不开张海云独到的教学方法。

第三节课,又有陆续几科的试卷发了下来。张海云慢悠悠地念着手里的成绩表。

“万泉,571。文科班第3名。”

“余晓晓,560,第10名。”

“张宇,554,第21名。”

“陈四两,550,第26名。”

“陈念,548,第35名。”

“周原,547,第40名。”

“熊纯宜,532,第67名。”

……

张海云顿了顿,抿了一口杯子中的茶,“呸”的一声,重重地吐出一口茶叶沫子,“我就不往下念了,回头叫课代表贴宣传栏里,大家自己找找自己的位置。还有半年,还有半年就要参加你们人生的第二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高考了,拿着这样的成绩,只要你们自认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你们在这里吃的苦,我无话可说!可笑的一届复读生哦,干不过一批应届生!”张海云顿了顿,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复读生!”每一个字,就像那口茶叶沫一样被人嫌弃。教室里鸦雀无声,这种大型的批斗会现场,大家都不是第一次经历,对着这些口诛笔伐的话语倒也早习以为常,甚至有的已经麻木,真正能被醍醐灌顶的永远都只有那几个。

接着,张海云话锋一转,“倒也是有个别同学,在这次考试中,取得了还不错的进步和成绩,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最后,我只想诸君谨记: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大家等下下课的时候把自己的座位按照我这个表上挪一挪。”说着把手中的一张新的座位表拍在讲桌上,扬长而去。

那个雪夜,周原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和荣耀第一次地走进了学霸区,和万泉做起了同桌,并在那里一直待到毕业那天。

她想,山崎,一定是守护自己的幸运之神。

那年冬天,雪一直下,学也一直上到腊月二十八,终于在弹尽粮绝之际,迎来了山路解封的消息。周原和同学们怀揣着热腾腾的成绩单踏上了回乡的校车。

平时1个小时的车程,因为仍有些结冰的路面,整整缓行了3个小时,才到达周原的家。周原跟同车的王娟道了别,又行走了半小时的山间小路,终于在太阳下山之际,到了自家门口。轻轻地推开大门,周爸不在家,房梁上一阵寒意袭来,周原不禁打了个哆嗦,看来房子又要大修了。她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卸下沉重的书包,将里面的课本一一取出。又走到坐场,从火桶底下抽出火盆,来到厨房的灶台后,从墙角的瓦罐里取出一些木炭,倒在火盆中,又铺了一些引火用的干松针,划着一根火柴。火苗缓缓地燃起,继而,整个火盆亮了起来,整个灶台的墙角也洒满了金黄的光。周原感觉冻僵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手指也渐渐活络了一点起来。她将火盆连着火桶整个搬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边享受着这个冬天的难得的温暖,一边挣扎在无尽的题海之中。

“嗯?”虚掩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一条缝,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原来是原回来啦。”

来人是隔壁的二婶子,徐芳。

“二妈,你怎么来了?”周原从一堆试卷里抬起头来。

“我看你家门开了,进来看看。你怎么不开灯啊?”说着随手拉了一下门口的电线绳子。昏暗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明亮。

“我学习呢,没注意到。快进来坐坐,暖和暖和。”周原往火桶的一边挪了挪身子。

“我说呀,你这都两个月多没回来了吧?”徐芳一边扯过旁边的一条板凳,坐在了离周原半米距离的地方。

“嗯,你进来暖和一下啊,这么冷的天。”周原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我不坐,别耽误你学习了。跟你聊聊就行。”徐芳满脸堆笑。

“不会。你看咱俩,虽然差着辈分,但是年龄相当呀,还是同学呢,不会生分。”周原回敬一个大大的微笑。

“哎,你现在学的知识,我是一点都看不懂了,自从嫁给你二叔,我生了志超娃,已经迈入农村中年妇女的行列了。不像你,还是一副**的样,又那么用功,真好!”徐芳一脸感叹。

“你也是环境不如意,没人供你读书,所以才不得不早早地嫁人生子。但是,不该给自己的人生设限啊,你想要学习,随时都可以的。人家农民出身的企业家,教授很多也是后来自学成才努力改变了命运。何况你还很年轻,才19哩。”周原耐心地劝慰道。

“噗……”徐芳哈哈大笑起来。“那也是人家智商高的才有那种命,我这种初中考试垫底的,怎么还敢奢望自学成才呢!我呀,还是尽力地供志超那小子多读点书吧,别像我一跟他爸一样,做个文盲,在农村扒黄土就行。”

“也行啊,以后学习上有什么我能帮你家娃的,尽管跟我说。好歹我也是他一脉传承的大姐。”周原会心一笑。“对了,你跟我二叔俩人,能聊一起不?”

周原一直很好奇,年龄相差20来岁的老夫少妻,真的能过好日子吗?何况还有学历上的差别。

“哎,不就那样咯。平时不也就是柴米油盐的事,又不像你这样,还天天说ABC,讨论数学公式,谈国际政治呢。晚上关了灯,两眼一抹黑,再邋遢也看不见,讲究个啥。”徐芳笑着说。

“你娘还是疯疯癫癫的吗?生活能自理不?”

“嗯,勉强能自理,所以我哥这两年到外面打工了。都快40的人了,还没讨到一个媳妇,怕是以后要打光棍了。”徐芳叹了口气。“可话又说回来,我家那个样子,哪个正常姑娘愿意嫁到那个一穷二白的家。”

“哎,你可真是个苦命的人。”周原忍不住感叹了一把命运。

“你不一样,你有你爸妈,虽然你爸脾气暴躁,人也不勤快,不上进,不会挣钱,但是至少也被你妈一路拖着把你姐妹俩养这么大,还供你们读书。烟火气里谋生活,都不容易,大有大难,小有小难,都是一家人,有些小事不要往心里去。”

周原听出来她话中有话。“我爸呢?回来没看到他。”

“刚才好像听他在下面何奶奶家拉话呢。他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对了你妈怎么还没有放假呢?都快过年了。”

“她说后天到家。”

“你妈也真是不容易,苦命的女人。一年到头在外面做最苦最累的活,恨不得一双手挣两双手的钱。”

“遇到了我爸这样不对付的性格在一起,就要吃苦的。”周原哀叹了一声,想起妈妈经常叮嘱她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哎,希望我以后不要遇到我爸这样的老公吧。”

“天黑了,回家奶娃去,志超娃估计快睡醒了。”徐芳直起身子。

“嗯,我也要烧饭了。”周原从火桶里站起身来,抖了抖发了麻的双腿。

“你上我家拿点菜去,你爸在家没种什么菜,大雪又压死了不少。”徐芳说着拉起周原的手,一起朝门外走去。

周爸回来的时候,周原已经烧好了两个菜,煮了米饭。周爸瞟了一眼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周原,转身回到坐场的饭桌前里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旱烟嘴和盒子,吧嗒吧嗒地一口口抽起来。周原也不叫他。灭了火,将饭和菜端上桌,默默地吃了起来,一如两人在开学那天一样,全程无一言语。尽管周原也记不太清2个月前因为什么跟周爸堵着气,但是就是谁也不肯开口先说话。她以最快的速度扒完了碗里的饭。转身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掏出成绩单,回到坐场,将成绩单扔到周爸的面前,又转身回了房间。她只想以那种方式,告诉他,她对得起妈妈在外面辛苦挣的钱。成绩单上记录着周原这期末考试各科的成绩,以及班主任老师在下面对周原的夸奖之辞。

电话铃声响起。周原随手拿起书桌上的话筒。“喂!”

“喂,姐,你终于回来了呀。”是妹妹周莉。

“嗯,下午到家的,你上哪去了?”周原皱了皱眉。

“我昨天到同学家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同学家,你是准备在那里过年吗?”周原责备道。

“哎,我也不想啊,你也不在家,妈又没回来,就我跟爸两个天天大眼瞪小眼的,闷得慌。我明天回来吧。”

“嗯,早点回来,不要麻烦人家。”周原叮嘱道。

“知道,我明天自己走回来。”周莉小声地说。

“嗯,路上小心。”周原说完撂了电话。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按照农村的风俗,二十九这天可以说是最忙碌的一天,除了筹备年节中的各种衣食祭品,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活动“上坟请祖”。所以年谣称“腊月二十九,上坟请祖上大供”。吃完早饭,以族为单位,家家户户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炮竹、纸钱、供香,放进一个竹篮里,又摆上三个供碗,里面放着祭拜祖先的贡品,一般认为,贡品摆得越排场,来年收成就会越好。

二叔嘴里叼着旱烟,披着一件海军服,手拿弯刀,吆喝着来到周原家门口,朝里大喊一声:“哥,走了。”

没人回应。

“你爸呢?”二叔问站在门口的周原。

“在家呢!”周原朝着坐场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在做么事?走啦!”二叔一只手抓着坐场的窗户,用手里的弯刀粗鲁地敲了两下窗户上的铁塞。“还要给坟头除除草呢,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你也拿把刀去。”

周爸低着头,嘴里吧嗒吧嗒地一口口地抽着旱烟。仍然没有回应。

“又不去?”二叔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困死了,睡觉去。你们爱谁去谁去。”说完,提着烟斗就往房间里走。

“那你去?”二叔转头望向门口的周原。

“不然还能谁去?”周原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准备一下东西。等下我去你家找你和小叔。”说完转身进了屋。

“真不知道你爸是怎么想的。”二叔嘴一脸无奈,叼着旱烟离开了。

于弯村周冲组周氏一姓,共繁衍出三房家族。周原一房的人数在三房里,自太公以来,人丁兴旺,算是大房代表,大房共3户兄弟,周原的爷爷,二爷爷,小爷爷三家,各家又添孙丁两三人。

一行5人拎着农具、祭品浩浩荡荡地朝着后山祖坟地走去。一年中难得一次集体活动,一路上大家谈笑风生,倒也轻松。二叔和小爷爷负责拿着弯刀、锄头在前面探路,步入不惑之年仍然打着光棍的小叔性格最活泼,负责给大家爆料各类奇闻轶事话题,上至国家地理,下至太祖私生活,真是博古通今。二婶徐芳挎着竹篮,安静地走在最后,嘴角时而露出一抹笑意,时而贬损二叔两句。只有周原,一边忙着接收着各路信息,一边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路,跟个城里人似的小心翼翼。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山了!

过了一会儿,探路的人在一处青石墓碑处停下。与其说是墓碑,不如说是一块河里捞上来的洗衣石。

“来,这是你亲太奶奶。”二叔煞有介事地向周原介绍着。

“亲?”周原一下抓住了关键词。

“你爷爷的亲娘,她去世得早,后来你太公续弦,后太奶奶跟你太公合葬在那里。”小爷爷指着不远处的山岗说道。

“哦,”周原看着眼前这块树立在寒酸的青石碑,墓碑上的碑文早已被雨水冲刷,跟着太奶奶一起流进了泥土里。

“你知道太奶奶叫什么名字吗?”周原转过头问二叔。

“我哪里知道!”二叔用手抓了抓头,尴尬一笑。

“我们都是太奶奶传下来的血脉。你们要永远记得,这里面躺着的是我们最亲的人。”小爷爷眼神呆滞地望着这座孤坟,“下山后,去跟老大老二家商量,今年无论如何要给老人家换个新墓碑。他们不换我出钱换。”老人咬着牙说。

众人皆不语,默默地低下了头。

随后,各家拿出祭品、摆在碑前,在一阵阵炮竹声中,周原跟在长辈们的后面,双膝着地,对着地下的每一位先人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并在心里默默地许下同一个心愿。她希望她老人家泉下有知,护佑着她纯净的心灵和天空。

虽然她跟其他人一样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连续多年不愿上山祭祖,家里也从来没有供奉过祖先的灵位。但是那时的她,对祖先是敬畏的。

她知道,人,得知来处,方有去处。

从山上下来,周原看到妹妹周莉弯着身子,蹲在门口的老橘树下,手里抚摸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

“哪里来的野猫?”周原学着大人的样子,眼神里带着些许嫌弃。

“路上捡的,它好可怜。”周莉小心地掰开它的一只前腿,“姐,你看,它的腿流血了,好像是什么东西咬的。”

“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治好它,我可以留下它吗?”周莉望着姐姐的眼睛,恳求道。

“随你。”周原冷冷地说,“不要耽误学习。”

说完转身就进屋写作业去了。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考试学习更重要的事情。

第三天傍晚时分,周妈妈终于扛着一个大军用包,拖着疲惫的身体出现在小路的尽头。10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颠簸,周妈妈已出现严重的晕车反应,将胃里的黄疸都吐了出来。整个人精神萎靡,像是被阎王卸走了半条命。周原和周莉赶紧跑上前去,一个拿下背包,一个搀扶着妈妈,一点点地挪进了屋,在八仙桌前坐下。

周妈个头比周原还矮5公分,又瘦又黑,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中年农村妇女,却撑起了这个贫穷的家庭的整片天空,接过男人养家糊口的担子。每年年初外出打工,年末回家。受尽生活的苦楚,只为了支付得起家里的两个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顺带包揽下家里那个唯一男丁一年的酒水烟钱、所有人情往费和吃穿用度的钱。因为她知道,她的肩上扛着两个孩子的未来,只有两个孩子长大了,出息了,她才有翻身的希望。

“妈,你喝点水。”周莉端来一杯热水。

“嗯……”周妈气若游丝,从桌上缓缓地抬起头,接过水杯,抿了口水,又接着趴在桌上,嘴里不断地发出痛苦的**。

“原儿,把我包里的湿衣服、毛巾拿出来晒一晒,别捂臭了。”周妈对站在边上的喘着粗气。

“好!”周原很心疼妈妈所受的痛苦,和肩上背负的沉重的责任,也很想能早日替妈妈抗下生活的重担。可是她现在能做的还太少。她甚至有点恨自己,更怨恨爸爸,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的爸爸一样,拿出一个真正男主人的样子,出去挣钱养家。而是天天在家睡大觉,一言不合就耍脾气,摔盆砸碗,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周原打开那个绿色的军用包。里面胡乱地塞着几件鞋服、几袋便宜的老人补品。周原在里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包裹着一卷邹巴巴的钞票。周原打开袋子,数了数,一共30张。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钱,眼泪一下涌出眼眶,她知道,这是妈妈在外面靠睡门板、吃剩饭、每天站10几个小时的流水线熬出来的血汗钱。她小心翼翼地将钱重新包好,塞回口袋里。

这就是她的原生家庭。一个本该勤劳伟岸却懒惰暴虐的父亲和一个本该教会子女温柔贤德却只能传来沉重精神压力的母亲。周原在父母无尽的争吵和苦大仇深中,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自卑。唯有在复读班的教室里,在不断上升的成绩中,才能找到一丝活着的意义。

正如她在前一年高三毕业纪念册上写下的格言:靠自己的双手收获幸福。是的,她是她对未来唯一的希望。她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她可以过得稍微轻松一点,远离这些可怕的精神压力。如果再幸运一点,她能有一个相爱的人,哪怕日子再苦,再穷,只要家里充满爱,也是幸福的。

上午周妈顾不上休息,拖着虚弱的身体忙活起来。给周爸拿了一些钱去商店还债和置办年货,又带着两个孩子做起年糕、打豆腐、做酒酿。亲戚、邻居们陆续送来一些蔬菜、肉和其他豆制品。家里才开始有了一点年的味道。

这个年,跟往年一样无趣。周原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期盼过年了,小时候,每逢过年,她就吵着着要穿新衣、要走亲戚、要大口吃肉、要大口喝果汁。现在,依然饭桌上有鱼有肉,身上有新衣,但是她看到的,只是这些东西背后沾满妈妈血汗换来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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