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X 为原型)弗洛伊德加缪全集免费阅读_弗洛伊德加缪完结版在线阅读

小说叫做《以 X 为原型》,是作者“余静如”写的小说,主角是弗洛伊德加缪。本书精彩片段:透视同时代人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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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节 以 X 为原型的一篇小说

一在一家名字叫作”温淳”的咖啡馆里,我与 X 面对面坐着。
阴雨天,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辣椒味,也许是咖啡馆的厨房里在炒辣子鸡丁。
一名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的女服务员把一本厚厚的菜单摊开在我们面前,鲜艳的铜版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油垢。
X 把菜单推给我,我捏着纸张的一角快速翻看着,菜单中西合璧,无所不包,我皱着眉头,难以选择。”
先点牛排。”
女服务员说。
我在牛排的照片上扫了一眼,仍把菜单翻来覆去地看。”
先点牛排吧!
我们这儿是一个吃牛排的地方。”
服务员催促,有些不耐烦。
我不得不看了她一眼,她穿着女服务员的红色套装,系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眼睛只盯着菜单,一副急切想要帮忙做决定的样子。
我往后随意翻了一页,指着一道烤虾说:”这个。”
X 又点了一道炸虾,一壶桂圆红枣奶茶。
服务员说:”不够吃。”
我拿过菜单,又加了比萨。
那天的气氛不对劲,但我迟迟没有意识到。
X 坐在我的对面,向我询问一些问题,问题围绕着我的生活和我的小说——X 总是不谈自己的生活。
当我问起他为什么会去工作,怎样找到的工作,或者他父母的婚变时,他总是表露出厌烦的样子,将脑袋转向一边,说这些没什么可说的,都无聊透顶。
我便不再追问,但我也无法集中精神听 X 说别的,因为我的生活也无聊透顶。
我机械地回答 X 提出的一些问题,X 谈到小说,我同样感到厌烦。
我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也自己写作、写评论,每天都得和小说打交道,当我遇见什么人想要谈点什么,对方总是要求我对一个小说发表看法,在 X 面前我依然得这样。
我完全走神了,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些什么。
直到 X 突然说出一句有些奇怪的话:”明年……明年我可能要寄些东西给你保管。”
X 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掠过一种异样的东西。”
为什么?”
我有些好奇,但我习惯 X 时不时冒出一些特别的想法。
比起原因,我更想知道他要我保管什么东西。”
一些我的东西,还有那幅画,你记得吗?
你想不想去看看那幅画?”
X 说。
我随即想起,X 曾向我提起过一幅画,还发送过那张画的照片给我看。
画的内容是一个长发女孩站在一片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的风景之中,垂着眼睛微笑。
我是外行人,但也能看出那幅画比较粗糙,并无技法可言,却讨巧地使用了一些名画的配色,使得整幅画产生了浓郁的悲剧气氛。
我也曾喜欢过这样的东西,十几年前,在学生时代,我有一个八块钱买的笔记本,封面就是差不多的色调,黄、绿、棕褐色褚红色还有别的什么颜色交杂在一起,模糊到看不出边界。
上面明明什么也没画,却传达出一种情绪,盯着看的时候,我往往陷入幻梦之中。
我曾在那个笔记本里写满了关于《美学》的心得,像宝贝一样将它带在身边,但仅仅只在它进入书架的一两年之后,我再翻看它,当年的灵光一闪就变得只是平庸无聊而已。”
那幅画有什么好?”
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他。
因为没有得到肯定,X 显得有些失望,他辩解似的说:”我拍给你看的照片颜色失真了,它真实的样子更明亮。
我带你去看看吧。”
”今天算了。”
我说。
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在这个雨天,咖啡馆里和外面一样潮湿,黑色地砖和木头桌面上都滑腻腻的。
食物早已冷却,我们面前还剩下硬邦邦的两块比萨,难以下咽。
我想回去了。
我站起身,他只得跟着我走出门去。
我们走到一棵芭蕉树下,他用来代步的小电驴停在那里,他突然说想走一走,不想回家。
我意识到他有话想要说。
我突然为自己的态度感到内疚,从这一次见面开始,我一直没有认真听他讲话,对于他所提到的一切,我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
我站在芭蕉树下,细小的雨滴从芭蕉叶上滚落,打在我的头顶。
我突然有了精神。
我望向刚刚我们所在的那个咖啡馆,尽管里面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却一点也不令人向往或是感觉舒适。”
发现没,这家店的首字母缩写竟然是 WC?”
我开玩笑,”这样想,它立刻就与众不同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幅画是哪儿来的呢?”
我问。”
从一个民谣歌手那里买的。”
他说。”
他自己画的?”
我问。”
对。”
”多少钱?”
我问。
他笑了笑,说,事情是这样的,他喜欢那个人的歌,又发现他在微博里放自己的画,就问他可不可以买。”
我说我很穷,想买一幅最便宜的。”
他说。
我大笑起来:”这很有意思,他怎么说呢?”
”他说那你先挑吧。”
”所以你挑了这一幅?”
”对。”
”然后呢?”
”他说两百。”
我又笑起来。
X 被我感染,他也笑了,继续说:”然后我问,原本这个画要卖多少钱?
他说两千,于是我说那不行,我再给你六百。”
这一段对话让我们的心情都好起来,我们有了兴致将聊天继续下去。
我对他说起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个朋克乐队,他们住在京郊的破房子里,不组乐队的时候,他们就是水管工、泥瓦匠,自己装修、挖化粪池、做排水系统,后来他们开了一间小酒吧,彻夜轰鸣,不上台的时候他们也是收银员、会计、调酒师、清洁工。
他们互相不计较干活儿多少,也不计较钱,像我小时候想象中的共产主义生活……”我第一反应是,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
”那你问他们了吗?”
”问了。
他们说能持续多久就多久,回答得倒是很随性,一点儿也没有担心或是惋惜的意思。
至于结婚、生孩子、找工作这种事,他们也完全不抗拒……这和我想象中的他们不同,其实比我想象中的更好……怎么说呢?
也许这才是真的不畏惧,真的朋克……而不是停留在某种理念……””但他们也只能这样,不然又能怎么样?”
他说。
我哑然,我以为我说这些他会喜欢的,毕竟,他收藏了一张民谣歌手的画。”
后来,我又见到别的摇滚歌手。
那人倒是红了一段时间,因为以前无意中听过他一首歌,用侗族歌曲改编的,我觉得好听,所以去了一次现场,结果真是失望……他唱歌完全不在调上,嗓子也哑了,像是被烟酒或是别的什么荼毒很深,他不断停下,用政治笑话来制造气氛,但凡他说点儿什么,台下总是一片叫好。
我觉得糟糕极了……””你去听听 ×× 的歌吧。”
他说了一个名字,就是那个画画的歌手。
我说好,但几乎同时我已经忘了他说的那个名字。
我也有过彻夜听摇滚、听民谣的时候——八九年前,刚开始遭遇失眠那会儿,那段时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但总归过去了。
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些。
短暂地,我们陷入了沉默。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细细白白的一条烟在雨雾中懒懒地穿梭、消散。
我讨厌烟味,挪着脚步站到了上风向。”
我后来又看了一遍我那篇小说,确实没有什么价值。”
他说。
他指的是前几个月给我看的一个短篇小说。
那篇小说和他以前写的东西不同。
他当时向我提出互相以对方为原型写一篇小说,我虽然不愿意,还是答应了。
那篇小说我开了一个头就放下了,在那个开头里,一个男孩整天躲在自己房间里不肯出去。
X 倒是很快完成了他的那篇,我看了之后惊讶于它的简单——那个以我为原型的女人,在小说的一开始就病得快死了,她在病床上躺着,和小说里的其他人几乎全无交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到了小说的结尾,她真的死了,并且要求被放在一个铁棺材里;最后的场景我认为他写得不错——那个十分重的铁棺材把抬棺的人压得面目扭曲、汗流浃背,在阳光下闪着黑沉沉的光——我几乎要为此笑出声来。”
小说太简单了,太理念了,理念没问题,但这个理念也很简单。”
我这样对他说。
当时他难以接受这样的评价。
他抗议说,他不认为这是没有价值的,并且说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这样活着又死去,他将来也会这样。
我说这跟他小说的好坏没有关系,如果只是要表达这样简单的、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观念,为什么不干脆就写两句话呢,为什么要写一篇小说?
他激动的态度让我感觉有些陌生,我不喜欢这样。
他以前并不这样,他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说,叙述很乱,让人看不懂,但其中总是有些动人的东西。
我告诉他,如果要发表的话,还是要尽量让人读懂才行。
他那时十四五岁,把写出来的那些文字看作自己的秘密,并不想给人看,更从未想过发表。
我想这样很好,每个人写作的理由都不同,有些人想要被人看到,有些人不想。
那段时期,我们的交流都很愉快,他有时候会冒出一些令我赞叹的想法,比如,当我和他讨论世人皆苦时,他会说:”所以要受有价值的苦。”
近几年,他却急切地想要被肯定了。
我认为和他现在所创作的东西相比,还是之前的好一些,即便不符合大众的阅读审美,里面还是有独特之处。
我将它们推荐给我的朋友们看,也帮他投稿。
没有杂志接受,也没有人喜欢,一个编辑认真读完之后告诉我,作者的语言太翻译腔了,语病很多,没有情节和人物的塑造,表达的东西也很不清晰。
我承认他说得对。
我告诉 X,如果你现在想要发表小说的话,也许可以先练习写好一个简单的故事,用尽量清晰的语言,而不要急着传达你自己都不清楚的理念。
他好像听不进去,接下来他依然四处投稿,我竟然在我工作的地方也看到了他的来稿。
他当然没有得到回应,如果不是我拿着他的作品给人看,谁会从大众来稿里挑出他的作品?
但我没法跟他说清楚这些,我开不了口。
最后,他的坚持让我失去了耐心。
我说:”你一点儿也不关心『人』,你不知道怎么写好一个『人』。”
之后,我毫不客气地嘲讽了他,结束了我们的争论。
现在,他承认自己的那篇小说没有价值。
他向我问起当下一些正当红的作家和作品。
他似乎认为那些东西并不好,但同时他又认为自己判断错了,想要知道我的看法,要我说出它们的”好”来。
或许因为这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的脑袋顿时疼起来,我感到无趣至极,于是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该关注这些,这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他不说话了。”
你应该关心自己的写作,不应该去研究别人走红的原因。”
我说。”
不用把某一篇作品看得太重,写过以后就算了。
你才刚刚开始,可以多尝试。”
我安慰他。
话题结束了,我再一次想要离开这里,X 还是坐在他的电动车后座上一动不动,眼睛低垂着看着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是围墙一角,几丛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杂乱地生长着。”
你为什么说明年有东西寄给我保管?
你要去哪儿吗?”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我准备明年去死。”
他说。
二不止一个朋友向我表露过自杀的念头。
我曾在一个文学会议上认识一位女作家,她看起来有些特立独行,烟熏妆加上蓬乱的头发,瘦瘦的一副骨架。
我们谈了几句很投缘,之后常常联系,我们不交流文学,说的都是平常的事情,她爱吃喝爱打扮,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熟络之后,有一回我对她开玩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还以为你的手腕上会有几道疤呢。
说完我自己笑了,她却没有笑。
某一天,我多年未见的好友突然来到我在的城市,在工作日约我吃午饭。
面前的食物慢慢变凉,她只是一直滔滔不绝地说话,说的都是一些生活里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眼睛突然红了,告诉我她可能撑不下去了。
一个人突然把自己拥有的物品都分发出去,宣布他这个环保主义者即将走向死亡。
他的亲戚朋友乱成一团。
一个人为了抑制跳楼的冲动把自己送去精神病院。
这些人都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
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此前并未被人注意,但死后却被找出许多生前留下的蛛丝马迹,证明他早有此意。
抑郁症,大家给出的理由往往是这样。
如果仅从观念上来讲,我认为人能选择死亡是一件好事。
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是否出生,却可以选择如何死亡,这难道不是一件神圣的礼物吗?
但这个观念一旦具体到个人身上,我总是会否定。
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具体到 X 身上,我更加害怕。
因为我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明白这件事情会给我们家族带来的影响。
我的姑妈、表姐……我无法想象她们会遭受的打击。
在那个夜晚,X 的种种叙述,都让我相信,他并不是在表达某种观念,释放某种情绪,或者诉说某种期望。
他的态度让我感到那是他长久以来的一个计划,他终于想要实现它了。
他谈及它时,甚至有些兴奋,就像计划一场旅行。
他确实计划了一场旅行,他说自己想要死在大兴安岭,也可以死在云南的某处,但他最终决定要死在北方。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搞到一把枪——用枪是最好的,他说,但如果没有,就用绳子。
他之所以走出自己的世界,让亲戚们托关系为自己找到一份枯燥的工作,只是为了能挣得一笔临死前的旅费。
此时他身无分文。
即便如此,在咖啡馆的账单依然是他付的,他喜欢买单这一点或许遗传自他爸爸,而他付账时用的是他妈妈的会员储值卡,他和她关系并不好,但为了买单,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或许我该说说他并不算遥远的过去,以及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X 与我同在一个家族里,他的母亲是我最年长的一位表姐,大我十五岁;他的外祖母是我父亲最年长的姐姐。
我曾听父亲说,他幼时有一段时间和这位姐姐亲如母子。
这些亲戚关系并不复杂,X 却完全不懂,对此也毫无兴趣。
他有时候把我的祖母叫作外婆,又把我父亲和另一位舅公的辈分完全搞错。
无论我多少次告诉他,他的外祖母是我的姑妈,他总是不记得。
在所有亲戚中,到我这一代关系还能维持得较为亲近的,是几个表兄妹。
他本来不在其列,原本很可能会疏远起来,但偶然的一次机会导致我们开始联系。
原因在于,少年时期的我曾在姑妈家寄住了一年时间,当时我家中遭遇一些变故,不少家具、书籍,都运到了姑妈家,在我离开后,那些东西也没有带走,长时间无人理会,直到 X 长大,成为一个少年,突然沉迷于书橱里来历不明的一些书籍,并且性情大变。
在他十一岁时,他固执地相信玛雅人的预言,认定 2012 年就是世界末日,在墙上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他还像老鼠那样到处藏东西,在他祖母的有泥土的院子里挖洞。
他的祖母和母亲询问他这些想法的来由,他指向了我留下的那一堆书籍,因此我才被姑妈找来。
她先是气急败坏地谴责我,之后又戚戚哀哀地请我开导他,当时我正念着大学,而 X 刚上初中。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曾对 X 说过什么,倒是记得当初因为接下这个烂摊子,自己多得了不少零花钱。
那时候我并不认为 X 有多大问题,只是少年人敏感多思,X 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也要大人们送进去才吃。
后来他告诉我,他藏的是自己写的小说,大约有几十万字。
但他并没有拿给我看,我也没有索要,我当时对 X 大脑中的思想并无兴趣。
X 把我当作是可以交流的人,但我仍把他看作小孩子,虽然我并不像其他长辈那样认为 X 精神上出了问题,但在我眼里,X 的问题也仅仅是随着时间便可以自行解决的”青春期事件”。
我安慰姑妈(X 的祖母),告诉表姐(X 的妈妈),说 X 没有什么问题,相反,他还很聪明,领悟力极高。
她们还是不信,带 X 去了北京的精神病医院,回来之后她们多少放了些心,说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并且饶有趣味地说,她们哄骗 X 去了北京,但他知道她们带他去干什么,也知道医生的问话都是什么目的。
在她们的描述下,X 甚至有些得意地说,医生很聪明,但还是别想套我的话。
那副小大人的模样让她们觉得好笑,也有些骄傲地认为,X 或许真如同我和医生所说的那样——聪明、领悟力高。
无论如何,没有病就好,但 X 回家之后,除了上学,仍然不肯出房门一步。
她们担心他晒不到太阳,不会长高,便想尽办法诱使他出来。
我在大学期间,每次节假日归来,她们便找到我,让我去看看 X,跟他聊聊,更是以和我一起去某处游玩、散步、吃大排档为名,把 X 叫出来。
这办法屡试不爽。
她们一直共同履行这件事,时间长了,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一直到近两年,表姐在打离婚官司,家中表兄妹也都四散在各个城市成家立业,多人的聚会很难再有,但我回家乡时,仍被一种习惯性的责任驱使,要去看一看 X 的情况怎么样。
这一次,我发现 X 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今年二十二岁。
我每一年见到他,他都会有些不同,那是成长的痕迹,而这一年的变化格外大。
X 有了工作,一份银行的工作。
这令我感到十分吃惊,同时我为自己的吃惊而不解,因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去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却为此感到吃惊,仿佛 X 应当永远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当 X 告诉我他赴死的计划时,我立刻相信了,也立刻想要阻止这件事。
我急切地告诉他”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随即意识到这样的话根本无法说服他。
我又问他:”为什么是明年?”
他回答我:”因为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他又看我一眼,说:”如果你看了还是认为没有价值的话……”我愕然,反问他:”难道我认为有价值你就不死了吗?”
如果这就能阻止他的死亡,我大可以告诉他,他的作品多么有价值。
作为一个编辑,这种事情我做得还少吗?
他似乎也在同时感觉到了这段对话的可笑。
他轻轻笑了一声,挽回道:”还是要我自己觉得有价值。”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清楚。”
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他是为了”价值”,活着是为了”价值”,死是因为没有”价值”。
可价值又是什么?
如何衡量一个人是否有价值呢?
这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吗?
这是一个”人”可以评判的吗?”
我最有价值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他说。
为了弄明白”价值”在他心中的标准。
我问他:”你认为什么人是有价值的?”
”有思想的人。”
”如果一个人有智慧,有思想,但他不和任何人发生接触,也不向任何人传播自己的思想,你认为他有价值吗?”
”有。”
他说,但是犹豫了。”
你认为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价值?”
”对。”
”那么,你认为你的父母有价值吗?”
”没有。”
”你对你的父母有感情吗?”
”没有。”
”你难道从未对自己的父母产生过依赖吗?”
”当然有,就像动物依赖饲养它们的人那样。”
从和他的对话里,我可以得出结论:没有思想,没有精神追求,缺乏自我认识,凭着本能生活的人是没有价值的。
而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这样活着。
我无法反驳他,我问:”没有价值的人就该死吗?
而且,人是很复杂的,你如何能够相信他们就像你以为的那样?
人是变化的……”我甚至有些愤怒地说:”如果一个人,一个掌握军队和权力的人也像你这样想,那有多少被认为『无价值』的人会死?”
在 X 的大脑中,我读到了可怕的想法,若是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是无须珍视的,那么他人的生命也一样。”
我就是这样想的。”
X 说。”
可是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力评判他人有没有价值。”
我喃喃自语。”
我活着太痛苦了,想到死,我甚至很高兴。”
他确实很高兴,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光亮。
我知道此刻我无法说服他,我长久地看着他,想要知道他这么想的原因。
我发现我一直在忽视他,从我见到那个被认为有”精神问题”的少年人开始,从我和大家一样把那当成是”青春期叛逆”开始,我从未好好思考过这一切。
我相信答案就在以往的生活中,但由于我的视而不见,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
三我去姑妈家吃了一顿午饭。
X 当然也来了。
他很珍惜和我相处的时光,就像小时候那样。
只要有机会,他便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话,但在姑妈家,机会并不多。
姑爹和姑妈早几年从拆迁的老房子搬到了有些偏远的电梯房里,虽然客厅和房间里都换了现代化的装修和设施,但我还是能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小院子里的痕迹——阳台上的几盆兰花、洗手池旁边的一块搓衣板、小板凳、用旧了的沙发套……我很怀念那个地方,尽管我只在那里住过一年,在那一年里我并不快乐,但也被他们疼爱过。
对于 X 而言,那更是他成长的地方。
他曾对我说,他很想念一只布老虎。
我记得那只脏兮兮的布老虎,他小时候总是要带着它,后来大约因为太旧,被大人们丢弃了。
我告诉他,我当时很讨厌那只玩偶,又脏又可怕,像只真老虎。
他听了之后笑了。
真奇怪,他想念布老虎,却并不想念儿时居住的那个地方。
姑爹老了,已经七十五六岁,最近吵着要助听器,做饭的手也发抖,但还是下厨——他喜欢客人夸自己做的菜好吃。
我的到来使得亲戚们又有了聚会的理由,大家坐了满满当当的一桌。
我和 X 坐在一边。
我不由得想到,如果 X 真的赴死,在座的各位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X 曾是受姑爹和姑妈溺爱的一个孩子。
那时家中一日三餐,他的餐具都与人不同——银筷子、银汤匙。
喂他一顿饭,总是大人追在后面跑,他一路打闹、哭叫,亲戚们都说他太过骄纵。
他虽然是小孩子,脾气却暴躁得很。
当时我也尚且是个孩子,对此并不包容,几次对他怒气冲冲,他总能立刻察觉,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像只小猫那样用爪子死死抓住我的毛衣不放。
我曾把这些事情描述给他听,他当然不记得,但是哈哈大笑。
如今,这些确实也是有趣的珍贵回忆了。
我在饭桌上再一次描述 X 小时候暴戾又滑稽的样子,姑妈却不喜欢听,连连否认道:”哪有这些事,X 从小到大都是很乖的。”
我只是想让 X 知道,即便为了这些人,为了那些好的回忆,他也不应该去死。
但同时我也意识到,他们在 X 的眼里是”没有价值”的人。
表姐下班后也出现在姑妈家里,从她脸上我看不出任何苦恼的痕迹。
我感到意外,这几年表姐一直很不快乐,去年她突然向单位请了长假,到杭州、上海来找我们散心,从亲戚们的只言片语中,我大致能想象出她与表姐夫大闹的场景,他们的水火不容渐渐蔓延到两个家族。
在离婚官司上,双方都尽其所能,力求争得更多的财产——事到如今唯一有用的东西。
午饭过后,表姐和 X 先后离开,姑妈叫了车去打麻将,我和她一同坐进车里,终于有机会问问她家里的事情,姑妈一时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全是碎片化的叙述,诸如表姐夫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坐他的车去打麻将,麻将桌上大家又说了些什么,表姐夫用了家里的房产贷款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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