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荣辉堂。
夫人李氏一早便起来了，大堂端坐。
郑紫凝来的稍晚了些，待她到达荣辉堂时，里面坐满了人。巧的是屋子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得。
翠竹瞧着自家姑娘一脸茫然的模样，又想起自个上次陪姑娘来问安还要追溯到三年前了，悄悄拉了拉郑紫凝的已经，眼神示意着像嫡母问安。
李氏自然是坐在主座上，身着青色长衫，下身为多折裥裙。梳着高耸的十字髻，头上的金步摇颜色纯正，闪闪发光。
郑紫凝走上前，头脑却嗡嗡作响，她并不懂这请安的礼仪，是下跪？蹲下？或者低头？她心里虽说对这封建礼教嗤之以鼻，可众人的目光如今都集中在她身上，只得半蹲在地上，道了声母亲。
这母亲二字脱口一出，郑紫凝顿时觉得扫向她的目光又凌厉了几分。
三年未见原本视她为仇敌的庶女不仅送血书示好，如今更是发自肺腑的请安唤她母亲，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态度转变的让李氏觉得迷惑，目光紧紧在郑紫凝身上打量。
李嬷嬷站在夫人的身旁，见夫人陷入了沉思，没有叫三姑娘起身的意思，轻唤了声：“翠竹，还不扶三姑娘起身。”
这高亢的声音也来回了李氏的思绪，她缓缓走上前，拉住了郑紫凝的双手，微笑道“三丫头，来坐母亲旁边吧。”
坐在李氏旁边，郑紫凝这才得空细看，屋内还坐着两个少女一左一右，左侧的少女年纪稍大些，约莫十二岁左右，头戴点翠荷叶玉簪，身上的粉色小裙显得她娇小可爱。右侧少女年纪偏小，郑紫凝瞧着怕也就十岁的样子，可仪态大方，坐姿端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时不时的停留在她的身上。
“三姑娘多年未见，这伶俐劲更是从前啊，倒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云妹妹。”说这话的人是王姨娘，站在右侧少女身后，华丽的绸缎穿在身上，贵气逼人。
这王姨娘出身琅琊王氏，名门之后，因是庶女在家中处处受限，嫡母不喜，设计陷害无奈只得为妾室。
自王姨娘进府也二十余年，因她出身高贵，夫人容不得她，前十年暗斗不断，许是劳心费神，多年一直无所出，直到云姨娘进府，分了宠，平息了后院的暗斗之风，所以亲生的四姑娘比郑紫凝还要小了两岁。
云姨娘得宠的时候，李氏没少受气，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皱起了眉头，一个死人名字，真是晦气。
“姐姐，你这话说的，只怕三姑娘又勾起了思母之情。”五姑娘的生母许姨娘眼睛含笑，目光停留在郑紫凝的身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郑紫凝虽是现代人，不擅于琢磨画外音，也听明白了，这两位姨娘没安什么好心。
“昨个三妹妹听闻严祖病了，抄了几十页佛经，许是心诚所致，今个严祖的病已经大好了，我替昭郎写过三妹妹了。三妹妹心里惦记这严祖，自然也是同样思念母亲的。”
什么心诚则灵？若抄佛经，祈祷便能治病救人，还需要太医作甚，李长妃虽心里不信，却念及郑紫凝佛经出自一片真心，直言替她解围。
郑紫凝以眼神报以谢意，“二嫂不必客气，我也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心力罢了。”
站在李氏身旁的李嬷嬷从房中取出经文，“三姑娘昨个以鲜血为墨，写出的经文，有如此孝心之女，这也是夫人之幸。”
李氏颔首，脸上也由怒转喜，“三娘这般体贴孝顺，不仅是我之幸，也是郑府之幸，四娘五娘，你们可要好好像三姐学习。有如此耐心，如此诚心，则万事可以。”
“以血为墨。三姑娘可曾真是有心了，双手可曾找郎中瞧过？”许姨娘盯着郑紫凝双手，锐利的眼神似乎要看穿一切，低声道“说道血，夫人，昨个我身旁的彩云听说了一件巧事。说是三姑娘身边的翠竹去厨房取了好些鸡血。好端端的用鸡血做什么？”
许姨娘有备而来，自然是想拆穿郑紫凝好女儿的模样，可惜却使错了方向。
一个庶女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亦或者只是刻意讨好，李氏并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不惹事生非，知进退就好。
李氏不发一言，眉目冷冷的，她在等，等着郑紫凝给出满意的说辞，让她可以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郑紫凝连忙起身解开缠在手上的布带，伤口虽不深，却也是细长一道痕迹。“以血为墨却为真。只是女儿身娇体弱，抄写经书已是不易，母亲本来为严祖的身子忧心，若是因我再增添忧思，女儿也于心不忍，所以出此下策，还请母亲不要怪罪。”
“紫凝丫头说的哪的话？虽说用了些许鸡血，可是你这字迹工整，一片真心，无需多言了。起来坐吧。”
“多谢母亲体谅，许姨娘身边的人甚是得力，因此事不宜张扬，我嘱咐翠竹要小心些，却不曾想，什么都瞒不过姨娘的眼睛。”
她院子中的事情，许姨娘知道的一清二楚，想必是有人和许姨娘互通有无了，一个姨娘对小姐的事情了如指掌，夫人定然是不喜的。
李氏低声说道：“三娘你生病的时候，我请郎中瞧过，你病的有些蹊跷，自然是身边人照顾不得力的原因，你回去仔细挑挑，若是人手不足，便来找我身边的李妈妈。”
郑紫凝听懂了李氏的意思，无非她的病另有源头，想必是有人见不得她好，这个人不是李氏，李氏是一片慈母心肠。
“多谢母亲好意，女儿在此谢过母亲了。”郑紫凝心里清楚，不管留下来多少人，自己身边的人手一定要不足，要是身边没有母亲派来的人，母亲又怎么能放心的下这个为姨娘守孝的庶女又会闹出怎么样天大的笑话呢？
“夫人，昨个我也听到件趣事，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王姨娘许久未曾发言，一开口便出了个难题，该不该说？话出口了自然没有说半边的道理，王姨娘说这话分明是在和夫人斗。郑紫凝也看出了些门路，许姨娘呢是处处看她不顺眼，言语间一直针锋相对，想寻得她的错处，王姨娘则偏偏要给夫人添堵，表面恭恭敬敬，话里话外却都让夫人不快。
“说吧，从妹妹嘴里说出的话都是我想听的。”李氏是正房，自然有正房的度量，她也有那份自信，斗了二十多年，她儿孙绕膝，她自然从容地很。
“三小姐大病初愈，夫人像派人照顾自然是美意，只是，夫人派过去的人是长辈所赐，若是做错了事，三小姐又怎好训斥呵责？想必会怕伤了母女情份啊？”
“奴就是奴，主子就是主子，妹妹，你自然是不会知道，主子的威仪绝不是奴才可以冒犯的。”既然针锋相对自然要戳到痛点，李氏知道，王姨娘最痛恨的便是身份了，从世家贵女，青梅竹马到为人妾室，身份的转变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王姨娘脸色微变，不过好歹在郑府也过了二十余载，这等言语伤不了她许久。
“妹妹是听说昨个夫人身边的方婆婆不仅阻拦三小姐，不让她外出，还口出狂言，说夫人只要见了三小姐便会郁结于心呢？这等浑话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落人口实？大人若是知道了，怕也是恼的。”不得不说最后牵扯到郑羲身上有些妙啊，家宅不宁，在前朝可是忌讳，连后院的事情都管不好，何谈治国？郑紫凝看着王姨娘提及郑羲是眉眼含情，轻柔的语气，难怪王姨娘敢说这样的话，青梅竹马的情分果然不同一般。
“三娘？可有此事啊？”李氏言语间透露出一股冷意。
郑紫凝心里犯嘀咕了，她是想向夫人示好的，可是便是再示好，也绝不是无底线的谄媚。她可不想介入到这妻妾二十年的争斗中，自然是实话实说的好。
“回禀母亲，确有此事，但想来是方婆婆知道母亲为严祖担忧，才会一时口不择言。”昨个我已经训斥过了，方婆婆是老人，想来和王姨娘一样，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因说的是实话，虽说李氏可能会不快，郑紫凝也并未有半分迟疑，淡定自若。
“夫人，方婆婆是您身边的老人，犯了错，若是这般轻描淡写的过去，只怕方婆婆之后在众人面前面子也挂不住啊，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赏罚分明，方能服众啊。”
李氏面色有些难看，看来这王氏今个是一定要让她惩处方婆婆了，一个犯了错的奴才，确实该罚，可是便是要惩罚，也应该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立这个规矩。
“口不择言，自是该罚，只不过三娘已训诫过了，一事不必二罚，便罚她一年的月钱，以此为戒可好？”
王姨娘心里明镜似地，这算是李氏地底线了，可她不甘心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罚一年的月钱，不过是个名声，罚了与否的又会有谁计较呢？
“不可，姐姐，打蛇打七寸，罚也有罚的有理有据，若是方婆婆贪财，罚月钱我自然无话可说，可如今是口舌上的错处，罚月钱是否有些不太妥帖呢？若是依我的意思，管不住嘴便掌嘴。”
“哼。妹妹说的倒是不错，那便依你的意思，带方妈妈上来，掌嘴四十。”
木板打在方妈妈的脸上啪啪作响，方婆子的叫声真可谓是撕心裂肺，郑紫凝到底不是十二岁的女童，但第一次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险些从凳子上跌落。
“紫苑啊，来母亲身边坐。”要不是李氏喊得这一声，郑紫凝都未曾留意到她这两个妹妹脸上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对于不到十岁的孩子，面对着这种场景，不亚于一场酷刑。
郑紫苑便是王姨娘的女儿，李氏的话她不敢不从，她战战兢兢的走向李氏身边，头歪向外侧，尽量不去看那掌嘴的场景，李氏轻轻扶着郑紫苑的头，让她把眼睛集中在方妈妈血淋淋的嘴角上。
“紫苑啊，你姨娘说的不错，做奴才的就是要知道谨言慎行，莫逞一时口舌之快，要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以后可是要做当家主母的，惩戒下人也不可避免的，所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地学，好好地看，也免得日后，母亲为你担忧啊。”
王姨娘瞧着一旁的郑紫沁早就趴在许姨娘怀中了，自己的女儿不情愿的瞧着方婆婆，脸色惨白，嘴角微微颤抖，自然是心疼不已。她不得不承认，她输了，女儿便是她的软肋，掌嘴的虽然是方妈妈，打的却同样是她的颜面。
郑紫凝抄佛经为母分忧，有功赏，方妈妈出言不逊，顶撞主子，是过，有过当罚，罚也罚过了，自然没有还留人的道理，方妈妈被送到了庄子上，也算是李氏为这个女儿出了一口气
“行了，今个赏了赏了，罚也罚了，也无别的事，你们便回去吧。”
这话对于郑紫凝来说就像是圣旨，她长抒了一口气，本来自顾自的离开，可用余光扫了眼周围，虽归心似箭，仍然是装模做样的行了个礼，面带微笑地道了声好，领着翠竹回到了梧桐苑。
翠竹服侍郑紫凝褪去了外衫。冬梅早就备好了茶水，郑紫凝抿了一口，她不爱喝茶，自然也品不出这茶地好坏，只觉得嘴里有点苦涩。亲眼目睹了方妈妈被责罚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心情喝什么茶呢？摆摆手让冬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