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银收拾好行李，出宿舍门时日头已经老高了。
出租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他拉客时碰到的稀奇事，传银没有心思和他闲扯。工作的事情虽然定下来了，传银心里还是没有底。想到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将独自负责一个包房，传银难免心里犯嘀咕。
王师傅已经让他单独操练过几次了，但毕竟还是有师傅在后面看着的。整个工作的流程传银已经非常熟悉，客人却有千差万别。特别是有一些重要的客户，像房管局和民爆，每次都是魏经理和王主管亲自作陪，这让传银有些紧张。有时候遇到一些突发的事情，师傅总是几句机智的话就能缓和尴尬，传银知道自己还需要历练。
几个月的临时工做下来，虽然只是周末上班，传银已经见了一些世面。以前书上或是电视上描绘的那些酒桌文化，奢靡消费，亲眼见到时还是让传银心生感慨。迎来送往，求人办事，或者婚丧嫁娶，城市人都有自己的消费方式。
让传银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奇怪的宴请。
客人一共来了七位，可是请客的人却没有来。传银偷偷地跑去问师傅，师傅告诉他先别多问，把客人服务好再说。上桌的菜都是酒店的招牌，奥龙刺身，燕窝刺盅，点的一个蔬菜都是从江苏发过来的草头。草头在江苏虽然普通，但据说讲究一点的上海人炒草头放茅台，所谓酒香草头大概是这样。运到内陆省市价格可是翻了几番，主要是保鲜相对困难，吃的人又少，很多酒店都没有这道菜，可见点菜的人非常重视这次宴请。桌上还有两瓶金色包装的迎驾至尊，两包黄鹤楼1916。最让传银感到奇怪的是，来吃饭的人也不怎么说话，到了之后就通知上菜，只顾吃饭。
临走时，师傅将早已包好的酒和烟一一送到客人的脚下。客人也不低头看，吃完饭自顾拿着就离开了。
客人走后，师傅告诉我这是六院肿瘤科的医生和护士。请客的人是金科公司的张总，他老母亲胃癌要动手术，请诊疗的医生吃个饭。
求人办事，请客吃饭，这些事情传银原本并不觉得稀奇，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做手术原本就需要花一大笔钱，连操刀的医生都需要小心打点？
师傅告诉传银，请不请这些医生吃饭，手术一样做。只是人混到一定阶层后，做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逻辑。在金科老总的层面，花钱办事不在话下，即便手术不成功，至少他能买个心安。于这些医生而言，吃了这顿饭并不能保证这次手术一定成功，但假如不吃，是不是就明摆着告诉家属手术失败的概率很大？何况六院院长和张总关系熟络，不用张总来打招呼，这帮医生也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你好面子，我也满足你的虚荣心，如此而已。
传银不是不懂事事洞明皆学问的道理，但是亲身经历过这些，让传银更加佩服自己的师傅。
厨房师傅的宿舍就在酒店的三楼，不大的房间放了两张高低床。此时正好有两个师傅在睡午觉，传银悄悄放好行李便退出了房间。厨师的工作就是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工作相对枯燥。每天烟熏火燎的，传银知道他们很辛苦，也不忍心叫醒他们。在门廊里玩了会儿手机，曹师傅出门去上厕所，看到门口的传银便招呼他进去。曹师傅传银当然是认识的，他是老板曹总的亲哥哥，是后厨的老大。有时候传银到厨房去下单，经常看到曹师傅在对讲机呼叫楼上领班的名字。
“ 你们王主管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你就睡那张床吧。”说着用手指指靠近门口的一张下铺。
收拾好行李后，传银想着没事就准备到餐饮部去找王主管，安顿好之后应该告知她一声。
还没走到前厅，王主管凌厉的声音就传过来了。每次开会，传银最害怕王主管训话，她训起人来丝毫都不留情面。传银没再往前走，静静等着她们开完会。
和王主管打好招呼后，传银准备回宿舍去睡一会儿。王主管突然叫住他问他晚上有没有什么事，传音说没有。原来晚上突然订了四桌酒席，一时人手不够用，想让传银来帮忙，传银说行。
“ 对了，还有个事。”
“ 啥？”传银问道。
“ 你会不会写毛笔字？我看你下单字写的不错。”王主管问道。
“ 练过，不算太好。”
“ 是这样，晚上的四桌酒席设在百轩厅，是同学聚会，订席的人让帮忙在门口写个欢迎辞，这样客人到了就知道在哪个包厢，迎宾也好带客。”
“ 我试试吧。”传银答道。
“ 你下去找筱筱吧，我对讲机告诉她。”
来到一楼，筱筱已经准备好了纸和笔。传银问她怎么写，筱筱说你就写八中九七届三四班同学聚会，然后旁边写上席设百轩厅。
传银看了下纸的大小，拿起笔一蹴而就。
旁边的筱筱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你的字写的真好看。
传银练毛笔是上了大学才开始的。学校宿舍对面有家奶茶店，会搭着卖一些书报。传银喜欢去那儿买《南方周末》，偶然一次发现老板进了一批字帖，传银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本柳体版。想着每天空余时间不是打游戏就是在宿舍打牌，还不如练会儿字，传银便买了下来。
小的时候，父亲逼自己练字，传银非常抗拒。他想不明白其他小朋友都在满世界疯玩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坐在桌前练字，他静不下心来。有些事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传银上初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姓彭的语文老师。彭老师喜欢字写的好的人，而且要求每天必须交一篇抄写的五百字左右的作文。但有一个条件，整篇作文不能有任何涂改。不要小看这个要求，一篇文章抄下来，一个涂改不能有这是很难的，对传银来说更是如此。第一次交作业时，作业本被撕的只剩薄薄的几页纸。就是在这样严苛的要求下，传银的字越写越小，以前格子根本不够用，现在看起来刚刚好。那时候流行模仿庞中华，传银也没少临摹，还托父亲买了一本凹刻版的。字练了一段时间之后，传银的语文成绩有了很大的突破。在抄作文的过程中，传银觉得抄作文书上的文章索然无味，那些歌颂好人好事的套路和固定的说辞总是让他下不去笔。偶然间他同桌的《曹文轩文集》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觉得抄这本书的时候，自己内心很平静，总是愿意多抄一些段落，好像作者慢慢地在跟他诉说，而且这种说话的方式他也很喜欢，说的一些道理他也能接受。
人在持续地努力做一件事情，一段时间之后，会在某一个瞬间，发现自己已经甩开了周围的人，这大概就是所谓沉浸式学习的快乐。
升入初二后，传银负责教室的黑板报，偶尔还会和同学一起去市里参加作文比赛。姐姐那时候正好上高三，时不时会给传银写信，而传银的回信总是被姐姐的同学抢着看。当然这是后面姐姐告诉他的，姐姐说大家都喜欢看他写的字。
筱筱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纸上的这些字被恰当地写在了合适的位置。筱筱把写好的迎宾辞贴到迎宾板上后，传银便上楼了。今晚，他被安排到百轩厅帮忙上菜。
同学聚会的菜大部分都是下酒菜。这也难怪，大家好多年不见，难免要好好喝一杯，来来回回，传银搬了好几箱啤酒。百轩厅门口放了两个大桌，用来接菜。酒席的菜上的是很快的，不同于包房的菜，酒席的菜都是提前预定好的，开席之前都备好了料，几口锅同时操作，蒸菜和凉菜只等一声令下，十分钟内搞定。所以酒席开始上菜前服务员要提前做好准备，开瓶器，备用的筷子，汤勺，纸巾等等。每上齐一个菜，当值领班会划掉一个，直至菜全部上完。就像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厨师烧，传菜员端到包房，指定餐桌的服务员负责上桌，各个岗位必须协调一致，传银很喜欢这种忙碌的感觉。
只是筱筱每次带客人上楼时，都会朝百轩厅门口多看几眼，有几次传银和她目光交集，筱筱总是快速地掉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