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
闪电击倒了门外的枯树，咔嚓一声倾倒。
啊呜呜……
郭继曹闻声跌跌撞撞走出，依着门框看到压在枯木下的野狗。
枯树被雷电击倒，砸到了野狗的后腿，任由它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
郭继曹眼中透出怜惜，嘴角鼠须抖了抖，喉头滚动，转身回了屋，片刻又背着手走出来，踱步来到哀鸣的野狗前，俯瞰着它闪烁着晶莹光芒的双眼，他看出那是在哀求。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咔……
闪电划过，地上映出的佝偻身影全力弹起。
哀鸣随着闷雷声湮灭。
郭继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后倾斜，硬生生将其拖拽出来。
他目光注视手中缺了条腿的野狗尸体，又看了看地上沾满血迹的门栓，懒散地啐了口，打了个酒嗝，向着屋里走去。
咔嚓……
闪电照亮夜空，还有那压在枯木下的半条血腿！
2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红彤彤的炭火上，砂锅里高汤嘟嘟翻滚着，裹着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郭继曹斜靠在一旁的桌案上，时而抿一口，醉眼惺忪地望着房间的陈设。
简陋古朴的房间有些年头了，墙上挂着梅兰竹菊，不过已经泛黄，床榻之上挂着纱帐，缝缝补补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可仍舍不得扔掉。
在床榻之旁，放着一张摇床，被褥陈旧，里面摆着一只折旧的纸鸢，是一只大蝴蝶，绳索毛茸茸的，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郭继曹眼前浮现出虚影向自己走来。他嘴角露出了笑容。
咔嚓……
他不悦地望着外面，但见暴雨倾盆。
叭叭叭……
急促的雨点敲击着，牛皮伞出现，雨花飞溅，走进一道身影，带入一股香味。
郭继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怎么来了，这里怎么能容得下你这身高贵的锦衣？”
曼青竹将牛皮伞收起，靠在门边，这牛皮伞柄上镶嵌着璀璨的珍珠，在油灯、炉火照耀中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她伸手提了提被雨水打湿的裙摆边缘，泄了口气，伸出带满珠光宝气的手臂，轻轻挽了挽发髻，捏了捏鼻子，一张没有被岁月留下痕迹的面容浮现出厌恶，似乎受不了这种味道。
她并没在意郭继曹，目光环视房间，这才松了口气，“这里还是没怎么变。”
“可你变得更刻薄了。”
“过地草，我以为你这么多年会上进些，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压根就是地上任人践踏的野草，我当初离开你是对的。”
“休要太高看了自己，既然走了，又何必委屈自己回来呢？”
曼青竹气得发抖，胸口起伏，眼角出现皱纹，深吸了口气，压住胸中蹿腾的怒火。
郭继曹用铁筷子夹起一块狗肉，抓着骨头大口咀嚼，发出呜呜呜声，仿佛在抵抗不公的命运。
也是，他出生在大户人家，很小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卖，颠沛流离，被一户姓曹的贫民买回家继承家业，可不久曹家生下了儿子，他便不被待见，又被曹家过继给了姻亲郭家。
这郭家也没水平，给他取名郭继曹，说什么不忘恩情，对他来说，简直是可笑。
郭家做的是泔水生意，整日与泔水打交道，低声下气看人脸色说话，郭继曹不想这样过一辈子，他决定逃出去寻找自己的出身家庭。
可是再次被拐卖。
这一次，他被带到了天机楼！
日子是比以前好过了！
吃穿不错，唯独苦了点，血腥了点，久而久之，他竟忘记了自己仅有的记忆，他知道再也找不到根了。
他生性愚钝，别人只消一盏茶功夫学会的招式，他却要用一整天，甚至更久，日复一日，教官也厌恶了，找了个借口将他发配到了厨房。
从此他成了一名帮厨！
可是帮厨也不好做，总被人欺负，等到了十八岁那一年，他侥幸成为一名天机楼的杀手，兵器是一双筷子。
他接了一个众人不愿接的任务，不想遇到了这辈子的孽缘，背叛了天机楼，与曼青竹隐居紫竹林，他以为之后会这样幸福的活下去，可是……
“你要是来羞辱我的话，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了。”郭继曹将啃完的骨头粗鲁地扔在她脚下。
曼青竹忙躲开。
“你以为我愿意来？”曼青竹侧目瞧了一眼摇床，“要不是因为小蛮，我才不会来找你。”
郭继曹鼠眼圆睁，“女儿怎么了？快说？”
“她被人玷污了。”
“什么？”郭继曹拍案而起，醉意全醒。
“她被戈安歌玷污了。”
碰……
几案震碎，散落满地。
曼青竹眼角的鱼尾纹消散。
郭继曹呆立良久，“戈安歌？你确定是戈安歌？”
“我自己的女儿，我当然相信；戈安歌那么出名，我当然也不会认错。”
郭继曹沉默了。
“哼，我就知道你是个怂包蛋，哪里敢找戈安歌，哪里会管自己女儿的死活，那可是你女儿，被人玷污了，亏你还是天机楼的杀手，这么多年，只会龟缩于此，听到天机楼的名字，早就下破了胆子。”
郭继曹喘息着，任由曼青竹嘟囔。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看着办，如果我要是他的亲生父亲，一定会找戈安歌算账。”说完曼青竹抓起牛皮伞冲进了雨帘。
3
狼有暗刺，触之则伤；
龙有逆鳞，碰之则死！
郭继曹也有逆鳞！
郭继曹暗中探访过小蛮，那双空洞的眼神，憔悴的容颜，另他心都碎了，当看到女儿的泪珠后，他挺起胸膛，下定了决心。
他要挑战戈安歌，为自己的小蛮讨个说法。
提起戈安歌大名，整个青宴国如雷贯耳。
戈安歌镖局世家子弟，一把开天刀家传武学已入化境，曾与神捕铁三大战三天三夜，竟不分胜负，两人一战成为知音。
更为外人所道的是，他曾押镖前往龙城，绿林八十一路草莽都前来夺镖，他一把开天刀大开大合，横扫八十一路绿林好汉，一战成名天下知，从此再也不敢有人惦记他的镖红。
年少成名，为戈安歌带来无尽的麻烦，各路高手闻讯前来挑战，想要胜了他手中的开天刀，从此扬名天下。
可是戈安歌迎战七十九场，无一败绩，名声更噪。
传闻被盛名所累，戈安歌从此不过问镖局之事，专心武学之道。
郭继曹怎么也想不通，戈安歌为什么会玷污自己的小蛮？
他又打消了念头，这天下沽名钓誉的人多了，谁能知道戈安歌是什么样的人，小蛮总不能拿自己的名节来污蔑戈安歌。
想到此处，他更加义愤填膺，眼看便来到了戈府门前。
4
“什么人？可有拜帖？”
威武的镖师挡住了去路，居高临下，乜斜着郭继曹矮小的身躯，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当看到郭继曹腰间别着的铁筷子，忍俊不禁道，“原来是个厨子？”
“让戈安歌来见我。”
“哼，戈总镖头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郭继曹受够了白眼，要是平日也就忍了，可是事关唯一血脉亲情名节。看着镖师的讥讽笑容，他仿佛看到了曼青竹刻薄的面容，那些年他受够了，何以忍耐，手臂微动，只听啊的一声惨呼，镖师倒在了地上。
“好家伙，光天化日，胆敢戈府找茬，抓住他。”数十名镖师闻讯而动，拔出腰间的兵器便向着郭继曹招呼。
郭继曹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手中铁筷子一分为二，点、刺、缠、绕、戳，发挥的行云流水，竟将这些镖师尽数打倒，即便没有受伤的，手中的兵器掉落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怠慢之情。
看着这些人惊恐的神情，郭继曹心中涌出一股舒爽，这是多年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屈服在曼青竹面前，不惜背叛了天机楼，因为怯懦，躲避天机楼执法堂，蜗居紫竹林数十年，可惜天机楼恐怕早就将他遗忘了。
曼青竹看不起他，背着他与人相好，带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令他有所动容，他相信她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他昂首挺胸，不再惧怕，取而代之的是怒火，他要好好叱问一番，这成名已久的戈安歌，天下响当当的人物，何以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他要为小蛮讨个说法。
5
他见到戈安歌后，心中升起嫉妒。
天下遽然有这样被上天厚爱之人。
面前的戈安歌风神如玉，即便背对着他，郭继曹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卑，要不是戈安歌年龄大了些，他自己到觉得和小蛮挺般配。
他暗暗咒骂自己，怎会有如此想法。
他提起勇气，双筷叉开，“戈安歌，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当然……”
郭继曹一阵恼怒，从没有见过做错了事情的人还可以这般理直气壮！
“那还等什么？我今天要让你血债血偿。”
戈安歌平静地望着他，“每个见到的我的人，都是一副血债血偿的样子。”
“可恶，那我今天就满足他们的愿望。”郭继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率先冲了上去，铁筷像两把短枪，幻化出银色光影，向着戈安歌刺来。
“咦，这是双枪太保的招式。”说话间，也不躲闪，抢步上前，一分为二，弓步前冲，一股巨力涌动，将郭继曹撞飞了出去。
郭继曹五内俱焚，暗暗吃惊，这戈安歌并非传言，真乃实至名归，他甚至心生退意，然而浮现出小蛮挂满泪珠的眼眶，心中沸腾，双筷一变，恰如长剑飞刺，连环轻挑。
“灵虚飞剑。”戈安歌仍不出刀，一转身躲过一刺，腰身扭转，再次冲入了郭继曹的怀中，肩头一沉，将其顶飞了出去。
郭继曹双腿跪在了地上，浑身疼痛，他这才相信，戈安歌不是自己所能匹敌。
“我和你拼了。”郭继曹全身武力值涌动，他手中的双筷大开大合，劈砍飞挂，如浩然正气，稳如泰山压顶，竟是一路刀法。
“不自量力，铁三的“名刀”岂是你可以偷学的。”他举起门板一样的开天刀，凌空砸下。
郭继曹脸色惨白，目光所及，皆是刀影。
狂暴的刀气如一面墙壁仓促倒下，封死了他所有的去路。
“你败了！”
啪……
郭继曹面对恐怖如斯的刀气，双腿一曲，跪在地上。
青石地面开裂飞溅，手中的双筷出现豁口，刀气却戛然而止。
戈安歌咳嗽起来，许久才平复。
“没想到最后了，竟来了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物，真是不甘心。”
郭继曹脸颊涨红，羞怒道，“你放屁。”
他捡起双筷，用力一蹬，地面青石化为齑粉，人如飞箭而出，双筷搅动，像出水的蛟龙，散发出炙人的锐利之气，袭向戈安歌的胸口。
戈安歌双眼无神，一转刀身，如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碰……
刀气飞卷。
郭继曹跌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
“你的招式太杂，心思不纯，只能算三流。”
“啊……”郭继曹怒吼着，抓起双筷野蛮地向着戈安歌胸口刺来，“我要为我女儿报仇。”
戈安歌叹息道，“罢了，罢了。”
他竟闭上了眼睛，挺起胸膛，如苍松一般纹丝不动。
郭继曹双筷轻而易举抵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都不敢相信。
他左右看了看，察觉并无古怪。
“刺下去，只要你刺下去，就能如愿了！”
郭继曹闻声惊慌失措，仿佛看到了怪物，腰身一缩，弓背弹起，如触电一般反弹开，连连退步稳住身形。
他并没有刺下去。
6
“你是何人？”
“紫竹林郭继曹！”
戈安歌叮的一声将开天刀支撑在地面。
啪啪啪……
青石抵御不住刀气，龟裂蔓延，哗啦啦散开，像一曲苍凉的晚歌。
郭继曹忙狼狈躲闪。
“想不到安西府还有你这一号人物。”
郭继曹一怔，心情澎湃，所有的阴霾消散。
能得到戈安歌的认同，这是无上荣耀！
可转念醒悟，觉得这是变相嘲讽，满脸羞愤。
“你可知道，你失去了最佳的机会，刚才你要刺下去，你将名扬天下。”
郭继曹失落道，“我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即便刺下去，也未必能活，更何况，出名未必是件好事。”
戈安歌点头道，“你到是个明白人，我要是早知道这些，也不用落到这般田地！不怕告诉你，我刚才绝不会还手。”
“我又不想杀你，只是想要为女儿讨回个公道。”
戈安歌奇道，“你女儿是谁？”
“曼小蛮。”
戈安歌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很好笑吗？”郭继曹喝问。
“她称呼一同来的男人为父亲！”
“哼，他不配？我才是他父亲，亲生父亲！”
戈安歌点头道，“他到伟岸的很，却没有你这样诚恳，只是你觉得我会那么做吗？”
郭继曹鼠眼闪烁，“你如此人物，德才兼备，应该不会。”
戈安歌诚恳道，“她确实有几分姿色，可是是非因果，我觉得倒可以颠倒过来看，我怕有损女儿家名节，因此守口如瓶。”
郭继曹头脑眩晕，竟不知如何应对。
“你这人虽不雅气，可是到也比我见过的其他人坦诚率真，罢了罢了，天意怎可违？”
戈安歌闭上了眼睛。
7
阳光透进小屋，光线笼罩之中泛起细密尘渍，屋里的纱帐没了，露出裸床，墙上的梅兰竹菊不见了踪影，还有那摇床和风筝也不知去了哪里。
郭继曹斜靠在床边，地上丢着喝空的酒坛，他比以前更孤独，可是双眼中透出澄澈。
身影遮住了门框，香味刺鼻。
“我也没有让你杀了他。”曼青竹略作嗔怒，“小蛮会恨你。”
“可是并非我杀了他。”郭继曹苦笑，“我也没有杀他的资格。”
曼青竹看他不像在说谎，“那他怎么就死了？”
“或许他活累了，想换一种活法。”
“开玩笑，现在整个天下都知道你杀了戈安歌，好多人在找你，连小蛮也这样认为。”
郭继曹笑了，“我管不了天下人，小蛮应该很开心吧？”
“她怎么会开心呢？”
“看来戈安歌说得是对的。”
曼青竹一怔，“一个死人能说什么？”
“开始的时候，为了她的委屈，我想不顾自己的性命，可是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应该高兴才是，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变了。”
“其实我早该变了，一直守护着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久而久之觉得更空洞，更疲累。”郭继曹打了个哈气，双眼布满了血丝。
曼青竹深吸了口气，“你说的是我和小蛮吗？”郭继曹并没有理她，拿起丢弃在一旁的铁筷子，上面仍留下开天刀的痕迹，他眼神划过铁筷子，仿佛又看到了戈安歌的身影。
他眼神一挑，眺望着外面，“你带来了很多人？”
曼青竹笑道，“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你杀了戈安歌，我也跟着扬眉吐气，怎么说，我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小蛮是你的女儿。”
“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戈安歌如此人物，都不能左右，何况是她。”
“哼，我以为你真变了，可惜骨子里还是过地草一样的性格。”
“哈哈哈，戈安歌告诉我，过地草虽生存在泥土里，不反抗外力，任人践踏，可它却是非常名贵的药材。”
曼青竹道，“他还真多事。”
郭继曹浮现仰慕神色，“他还说：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要有不屈之心！乾坤未定，众生皆为黑马。”
“你……”曼青竹气愤道，“难道你就不能为小蛮做点什么吗？至少能让她找个好婆家。”
“我把握不住的东西，岂能强加给她？我能帮她的，就是让她认清自己，不被虚名所累。”
曼青竹气恼，说不出话来。
“郭继曹，给我出来。”
“郭继曹，今天我要和你分出个胜负。”
“不错，战胜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人影攒动，将小屋门前围困起来，这偏僻隐秘之地，竟热闹起来。
目光扫过，在人群之中，有一道熟悉的倩丽身影，是曼小蛮！在她的身旁，站立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在他的脸颊上，有一道刀痕，与铁筷子上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
“没有人能替她算计将来，只有她自己可以选择想要怎样生活。”
郭继曹头也不回地走出小屋，阳光挥洒在他的脸颊上，他露出了灿烂笑容，扬天长啸，声震九霄，“不错，我就是过地草，来吧……！”
他手中铁筷一前一后，像两把长枪，向着人群冲去。
率先之人步刀横冲。
郭继曹凌空飞跃而起，弹跳间旋转身形，迎着骄阳，伶俐地张开双臂，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向着迎面刺来的步刀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