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师往北多是名城重镇，人口颇多贸易繁华。如今天气渐暖，但官道上行人稀少，万物荒凉。
李如梅有了翡宁的精心照料，他自己又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因此整个人看起来神色奕奕，与之前大不相同。
如云毕竟还是个稚童，见哥哥体力恢复了些，喜笑颜开地依偎着他：“我在家时，常常听先生说，北方皆是各族商人往来贸易颇为热闹。”
“怎么一路行来，路边残垣断壁，人烟稀少？”
周翡宁为了加强自己的身体素质，每日必要步行数里。此时跟在板车边听他如此问道，嗤笑道：“你都听得哪年的老黄历？这几年关外的蠕蠕族常常南下烧杀抢掠，北边都被洗劫过多少轮了，都忙着躲灾谁还到处跑呢。”
其实不只是北方战事频发，原主的记忆里，她在南边做县令的爹就是死于流民之手。
这大周朝各处早已烽烟四起，江山飘摇。也就像如云这种位居高层的公卿子弟还觉得国力强盛，四海太平。
李如梅虽还未出仕，但他也曾听父兄议论政事，速来看不上那些异族人：“小小蛮族又有何惧？我看西边的梁朝才是心腹大患。他们本与我朝同出一源，世人皆习圣人之书，威胁岂不更大。”
周翡宁感觉到后背已微微出汗，晨跑之后精神好了很多。便跳上板车，坐在扶手上：“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若当权者果真把百姓放在心里，哪怕外敌再如何强大也是不怕的。”
“就是怕不把老百姓当人，官逼民反。便是赫赫扬扬千年的前朝，也不过一朝覆灭。”
李如梅没想到周翡宁一个闺中妇人，也能说出这些颇有见解的话。刚想同她谈论几句，便见一名亲卫从前方打马而来。
“今日我们要快些赶路，晚上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那亲卫双手抱拳，言辞恳切，“近日附近都有反贼流寇作乱，不能再像之前夜宿荒庙。”
周翡宁知道这些亲卫是皇帝亲自命令看守他们，虽然不会多向着他们，但也不会拿李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今日周翡宁主动请缨照顾李如梅，那两名仆妇便坐在囚车内。她关照两个孩子坐得稳些，纤手握住缰绳，将那拉车的马儿赶得更快一些。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了下一个官家驿站。这方城驿也算是方圆内数一数二的大驿站，也有不少带着家属赴任的官员夜宿于此。
他们待罪之身并不能住进为官员准备的房间内，只能关在驿站后面那排监牢里。
那两名亲卫好歹还惦念着侯夫人承诺的源源不断的贿赂，便将几人关在了一间牢里。
关照过驿丞对这行人多加看顾，两名亲卫自去了驿站里住宿。
周翡宁先帮李如梅伤口处换了新药，方才坐在乱草堆上细细打量这驿站情况。
方城驿虽然占据交通要塞之地，前方房屋厅堂修得富丽堂皇。但后排监牢年久失修，整间格局都是一副破旧的模样。
共有数十间牢房，里面关押的都是面黄肌瘦，衣着褴褛之人。离他们稍远的一间牢房里，还能听到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喊。
“ 傅狗官，赶紧将你爷爷我放出去。否则我兄弟们杀来，必将你们碎尸万段。”
那声音不断嘶吼，谩骂。隔得老远，周翡宁都能听清楚他骂的内容。
“北边也闹起了白巾教？ ”周翡宁颇为惊异，这白巾教乃是南边传来的邪教。素来喜爱滥杀无辜，劫掠官衙。
入教者必须改信他们的白灵菩萨，生喝祭祀者的鲜血。他们不同于普通的流民贼寇，乃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草莽军队。在教主的带领下，常常滥杀平民，每攻下一县，必将县中官员斩首示众。
“嫂嫂，什么是白巾教？ ”如云歪着头问道，他向来对这些不同于以往认知的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李如梅抢先一步说道：“不过是些违法乱纪的草寇，不足为道。 ”
他一向不喜欢让弟妹知道世间有这些残忍嗜杀的人。
周翡宁毕竟是从现代穿越而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她从原主的记忆里，能够回想起关于这白巾教的诸多恶行。知道他们瑕疵必报，若有人被捕，则当地教众会倾巢而出，为其复仇。
她忙嘱咐仆妇们和弟妹道：“我知这邪教教众向来作恶多端，咱们必得留个心眼。 若真有什么意外发生，随身行李都不要，保得性命要紧。”
如云和如冰姐弟俩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恐惧之感。实在是那牢房里的叫骂声太过惊悚可怕，便是没有嫂嫂的这番叮嘱，他们也能想象得出那白巾教都是些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当时从后门进这驿站，一路上她处处留心。驿站主体与监牢分离，出了牢门便是一条河流穿过，两边芦苇丛生。真有危急之时，也能藏匿片刻。
似是能看出她内心的担忧，李如梅难得地温柔劝解道：“那些贼人虽残暴，但这方城驿的守军却也不是吃素的，我看往来巡逻之人皆是高大威猛的汉子，你又何必过于担心？”
女主将腰间的水囊递给他，皱眉道：“你知我父母亲是怎么死的？便是被这些妖人所杀，没想到才这么几年，他们的势力已经扩大到北方。”
这是如梅第一次听她说起父母的事，想到他未曾谋面的岳父岳母也是怆怆然：“人生皆有定数，你也不必过于伤怀。看看我，从前也不曾料到会沦落至此。”
自抄家来，这还是两人第一回和颜悦色地对话。如梅既有对她的愧疚，又有对她救治自己的感激。虽说这不是自己中意的女人，但一路扶持走来，倒也颇有些相濡以沫，百感交集。
两名仆妇各自领着小主人在角落睡下，翡宁照例为李如梅守夜。他的伤口还没好全，又服了药。翡宁怕他再发高烧，干脆自己亲自守着他。
静夜深沉，犯人们都睡了，连那叫喊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听得河水哗哗作响，风吹得芦苇荡沙沙有声。
对岸的楼宇仍闪着光，官员和家属们喝酒作乐的声音随风远远传来。翡宁是只要有一点响动就睡不着的那类人，这是她几年医院夜班生涯留下的后遗症。
那监牢四面透风，春夜寒凉，翡宁正紧紧倚着李如梅取暖，忽听得不远处似有挖凿墙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