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到母亲和妹妹的离去，他缓缓阖上双眼，长叹一声。
翡宁见不得他这样自暴自弃的样子，故意朗声说道：“圣贤书中曾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夫君文采斐然，只可惜常驻书斋不曾出过远门。”
“如今海阔天空，一路所见，皆是平时少见的景致，应当好好欣赏才是。”
押送他们的官兵二人乃是皇帝身边亲卫，并非普通兵卒，又收了誉国公府许多好处。
见二公子醒了，忙说道：“陛下仁慈，念二公子乃是开国忠臣之后。如今送往戍边，路上也要保证用药调理才是。”
李如梅明知他们的身份，却并不领情，淡然道：“小民不过一介戴罪之身，又岂敢劳烦陛下仁慈挂怀，不过拖着一副残躯苟且度日罢了。”
翡宁已从囚车中跳下来，走到板车边，隔着被子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
如梅倒吸了一口冷气，翡宁忙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许是伤重未愈，精力耗费过多。二公子怕是累了，不如静静歇着吧！”
说完重重揪了他的嘴巴，又向那亲卫笑道：“多谢军爷，等会儿中途休息，我会亲自熬药服侍夫君。天恩浩荡，小妇人必不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李如梅听着她谄媚的言语，暗自撇了撇嘴。
他何尝不知皇帝表舅早就看世家勋贵不悦，此次爹爹和大哥带兵不利又无故失踪，正是给了他发作的好机会。
如今，宁远候府剩余人等罚没戍边，正是一个大清洗的预兆。京师里那些剩下高门大族，见到候府如此，难免不兔死狐悲，大有惊惧之感。
想到父亲和大哥还下落不明，李如梅心内不免伤感万分。苦于自己行动不便，无法去前线打探虚实。
正闭目愧叹之时，他的小弟怯生生地上前摸了摸他的伤处，小声道：“二哥哥，这里还疼吗？云儿给你吹吹。”
李如云自出生便养于内宅，不知人间苦难。如今却要随着他们这两个大人发配边疆，远离富贵繁华之地。
纯真的小脸上，还不懂得人间悲苦，一派孺慕期冀之色。平日里这弟弟与他交流甚少，他又不耐烦与小孩子打交道，竟不曾好好相处过。
他摸了摸弟弟的头，安慰道：“哥哥没事儿，云儿别怕，有哥哥在你身边。为了你们两个，我会好好撑下去。”
听到他这样说，妹妹李如冰依偎上前，紧紧靠住了他，抽噎道：“可是爹爹和大哥哥总不回来，冰儿心内惶恐，现在连夫人和大姐姐也离我们而去。”
李如梅听见妹妹稚嫩的话语无以回应，唯有苦涩一笑，拍了拍妹妹的后背以示安慰。
周翡宁见他突然间面色似痴似狂，斜睨了眼他，讽刺道：“若我是你，便留着力气好好将养身体。此去雍州城长路漫漫，你一个受伤之人，还不知能不能撑到那里？”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李如梅硬撑着上身，凝视翡宁的双眼，忍气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侯府明媒正娶聘来的少夫人，你父亲也曾为政一县，你也是仕宦人家之女，为何屡次对夫君出言不逊？”
他说完这段话，早已气喘吁吁。
汗湿的脸颊两侧黏着少许黑发，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寒冰似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眸珠漆黑通透，于病弱之中透出坚毅的光芒。
翡宁想起了以前自己负责的一位癌症晚期小女孩，病入膏肓后也流露出过这样的眼神，一时间心生怜悯。
细瞧他的脸色，根据多年的从医经验来判断，他的状况已十分不好。只是还没有机会细细查看他的伤口，不知道恶化到如何地步。
李如梅又自诩清高，向来端着。从不说些与伤口有关的事情，连亲生母亲侯夫人也不给看隐秘伤处。
在庄子里又无杏林高手照料，村医也不敢硬掀开衣服看伤口，不过开些药方，硬生生拖到此时。
那两名亲卫见路边有一小溪，遂决定整顿休息片刻。
翡宁趁此机会，将药包放于所带陶罐之中熬制，动手去翻李如梅的衣襟。
如梅吓了一跳，怒斥道：“光天化日之下，又为何脱男人的衣服，好不知羞耻的妇人！”
翡宁拍了一下他阻挡的手，利落地将他裤子掀开。
只一眼便差点呕出来，原来他的伤口早已化脓，流出青黑色的污血。只是他一直忍痛不说，常作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侯夫人也以为那伤口在渐渐愈合。
如今家里长辈都不在身边，周翡宁便恢复了医生本性。对于不爱护自己身体的病人，她一向都没有好脸色，铁青着脸在小溪边用皂胰子仔细洗了洗手。
方才敢用双手触摸李如梅狰狞的伤处，他还想躲避，被翡宁一把按住后背。
那柔弱却有力的纤手不过稍按了按肿胀处，便有污血流出。
如梅紧咬牙关，雪白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隐忍着不发出声响，但脖子上早已青筋暴起。
翡宁放下衣物，擦了擦指间浓稠的黑血，冰冷说道：“必须赶紧清创！”
她沉郁的脸色让两个孩子害怕地缩成了一团，李如梅咬了咬下唇，问道：“什么是清创？”
“你还好意思问，如果不是你自己不爱惜身体，怎么会搞得伤口化脓如此严重？”周翡宁没好气的说道，“现在必须要把你伤口的腐肉全部剔除，如果放任感染，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你。”
那两名亲卫听翡宁说得如此严重，惊讶地问：“公子的伤势怎会到如此境地？”
翡宁心理暗自吐槽，要不是皇帝不念旧情下此重手，他又怎么会受伤！还有这个便宜老公，明明伤的要死还强撑着装无事！
最讨厌这种不重视自己病情的病人，丝毫不珍惜宝贵的生命！
但她脸上还是一副平静的神色，向着两人福了福身：“烦请官爷多多看顾我丈夫，咱们还是早些赶路，遇上些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便可清创。否则我夫君的性命难保，我可怎么向婆婆交代？”
见少夫人卑微恳切如此，那两名亲卫互相对视一眼。想到皇帝临行前的嘱托和誉国公府的重金贿赂，点了点头。
其中一名亲卫说道：“我知道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菩萨庙，里面佛堂宏阔，我们正可在那里渡夜。”
板车吱吱呀呀地继续前行，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侯府的两个小孩子一脸担忧地贴在李如梅身边，这可是他们唯一的血脉亲人。
想到渺茫的前途，李如冰甚至默默拭了拭泪。李如云则时不时探探兄长的呼吸，深怕他就此睡过去。
翡宁看便宜老公的病况如此严重，也在思考自己的退路：以他的伤情就算做了清创手术，慢慢腾腾地何时才能到雍州城？若路上再次发作，得不到调养只怕他的性命难保，那自己作为罪臣之妻还怎么脱身？
当务之急肯定是要先保住他的性命，再谋其他。
在知道父兄失踪，姑母自缢时，李如梅仍对皇帝舅舅存有幻想。
但当他进宫为家族求情辩解时，皇帝舅舅却叫他不要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贵族之后，便恃宠生娇。
很多问题并不是他来说说好话，做保证便能解决，朝堂大事不是他这样的清贵公子能妄自非议，
于是他失望之下竟出言顶撞了皇帝，天子瞬间阴沉的脸色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然后他便被拖出了宫殿杖责六十。
那些宫廷内侍并没有下死手，否则他活不到今天。但是人前受责使他感到委屈耻辱，多年贵公子的教养，使他开始羞于见人、放任自流。
如梅转过头，看了看囚车里清瘦的背影，竟是平素看不上的周翡宁第一个斥责教训他。
如今，他想为了弟弟妹妹好好活下去，但从前的任性拖延竟成了危及他性命的元凶。
但不知怎的，想起翡宁刚刚笃定的语气，他又坚信她是不会对自己坐视不理。
其实如梅回过神来也觉得很抱歉，明明她只是寄居在候府的过客，却因为母亲的决策使她卷入这场血腥风波。
似是感觉到了李如梅的目光，翡宁心有所感地转过了身子。
却见李如梅闭着双眼在车上休息，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似是蒙上一层透明的薄纱，斑驳光影投射在俊朗的眉眼间，撩拨地翡宁心里直痒痒。
虽然便宜老公嘴确实是很贱，但好巧不巧的就长了一张她喜欢的那种类型的脸。就算是为了让这张脸保持鲜活，她也得用尽全力将他救活。
一行人到了废弃的菩萨庙中，翡宁先清理出一块空地安置好如云和如冰。又捡了些枯树枝，烧出一个火堆。
向那两名亲卫借了金疮药、烈酒和匕首，私下向他们要来了能使人昏迷的药粉。
她将迷药倒在清水里，让如冰端给李如梅喝。但如梅只是端在手里，并不饮用。
他薄唇轻启，盯着翡宁不屑道：“我虽不敢学古时关公刮骨疗伤，但你若想迷倒我却万万不可。不过是些皮肉之痛，我还能忍受。”
翡宁撇了撇嘴，阴暗地想着：看你现在拽的不行，清创可不是一般的疼，到时候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才是丢脸。
饶是如此，她还是用烈酒小心地将匕首多次消毒，又在火上烘烤了几遍。
没有办法要求像手术室那样的无菌环境，只能利用现有的条件，尽量将匕首好好消毒防止创口二次感染。
手术处理之前，她还特意找了几件未穿的棉布上衣裁剪了几条，打算用来固定住药草和金疮药。
又请两名亲卫等会观察李如梅的情况，如果他挣扎太过就赶紧制住他，防止缝合时挣裂。
翡宁拆卸了一个门板，垫上一层厚厚的棉被。
将李如梅四肢绑在门柱上，翡宁故意引他说些闲话，问他到了雍州城有什么打算？
如梅知道她的妥帖心思，却并不搭腔，只是默默咬住嘴中的手帕。
翡宁稳准狠地用匕首将伤处腐肉除尽，幸亏如梅以前生在豪门世家，营养丰富，底子健壮。伤口虽深，却不见骨。
清除些皮肉组织后，翡宁赶紧将早已到捣练好的草药和金疮药撒在创面处。
如梅早已疼到虚脱，四肢无力地垂下，下唇有了深深的牙印。虽有强大的意志力，但皮肉之苦非常人所能忍。
在翡宁割除腐肉期间，如梅多次疼晕过去。
见他昏厥，那亲卫赶忙用手掐他人中使他苏醒过来。
如梅硬生生靠意志力抗过了蚀骨之痛，如云如冰两姐弟见兄长受此大苦，不由地泪流满面。
周翡宁也不得不佩服便宜老公的忍耐力，包扎完伤口，她自己也是满头大汗。
“现在伤口肯定不会再腐烂，只要熬过今晚不发热就无大碍。”
翡宁擦了擦汗，感慨道：“果真是将门之子，看来还是我小瞧了他。”
说完又召来两个仆妇，关照道：“今晚你们早些睡，上半夜最是凶险我来守，你们换我下半夜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