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春节前夕，陈家派来接人的的马车在初冬的一个清晨停在了家庙前。
清漪坐在里屋内，缓缓将手边刚刚沏好的碧罗春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了一眼下首身穿绛紫色长袄的妇人。
这妇人大约四十上下许，一件银灰色素面织锦禙子，在袖口镶着绒毛皮边，头上斜绾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碧玉簪，浑身上下隐隐透出一股威势。
她草草朝上首的清漪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开口道：“老奴奉老夫人之命来接娘子回府，还请娘子拾整好行装，快些随老奴回府。”
清漪身侧的锦心闻言，察觉到对方言行中地慢之处，蹙了蹙眉，想说什么，犹豫了几瞬，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清漪感受着下方迎面扑来的威势，也不动怒，唇角微勾，竟是清清泠泠地笑了：
“阿媪远道而来，怕是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坐下，随我一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还有些行装未曾收整好。”
自己还未回府，那位祖母就已经派人前来估测自己的脾性了。前世自己就是没有看明白这一点，以为这徐媪是故意对自己不尊，当场就发作了一通
结果徐媪是被处罚了，但自己却在方氏那处留了个“遇事不稳，心性焦躁”的印象。
以至于回府后，方氏一直都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并不看重，这也是为何后来郑氏敢动手算计自己的重要原因。这一世，若想改变自己回府后的处境，方氏的态度便极为重要。
美人一笑，哪怕是冷的，亦是摇曳生姿，目眩神迷。
徐媪被这一笑有些晃花眼，不得不承认，这位的姿容当算得上是陈家之最。少女昔日眉宇间的青涩褪尽，容色尤胜当年，一身简洁的浅色百岁袄裙穿在她身上，裙幅间似有月华流动。
她终于明白老夫人为何会让她来试探这位娘子的心性如何了，有着这般容貌，若又是个拎得清的，那就一定不会止步于此，于陈家乃至日后整个陈氏的未来都会大有裨益；可若是个拎不清的，她掩下眼中闪过的暗色，那可就说不好了。
不过至少现在看来，面前这位小娘子既未出言惩处自己，倒是个通透的
这般想着，她收敛了先前有些轻慢的态度，这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娘子折煞老奴了，我一介奴仆，当不得您这般礼遇。”言毕，便严谨退到一侧站着。
清漪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此人是方氏身边的一个老人，又岂是自己三言两语便可以笼络住的，遂也不再多言，只吩咐手下的人加快了整理行装的速度。
看着清漪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人，做事干脆而利落，徐媪心下对这位娘子更满意了几分。
不愧是清河崔氏的外孙女，颍川陈氏的嫡女，沉稳有度，进退得体，这份品性和心性倒是难得。
难怪就算已过了三年，老夫人也还会派她来接这位八娘子回府，除了有前任家主的缘故，老夫人怕也是想好好看看这位孙女的资质。
如今看来，一切倒都会是老夫人所期望的样子。
***
清漪坐在马车中，透过紫南木的窗格向外张望，满山的长青松在她身后远去，伴着迎面吹来的有些微凉的风，她深深抒出一口气。
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她的言行举止想必已在徐媪那里留下了印象，想要在陈家有一席之地，不处于那么被动的状态，首先得要让陈家看到自己的利用价值，至少现下在方氏那里，自己是挂上号了。
马车快而稳的穿行在官道上，终是在日暮时分堪堪驶进了汝州城，作为几大世家的栖居地，汝州城的繁华富庶自是不必提。
清漪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望着穿行在闹市里的百姓，和街边各色热气四溢的各色小吃，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她知道，眼前汝州的繁华持续不了多久，终是会在不久后化作一场泡影。
前世，冀州刺史吴平在来年春天那场春猎结束后不久，就率先掀起叛乱，而汝州更是在此次叛乱中受袭严重。
虽最后并未被攻陷，但却不复往昔盛景，几大世家也因那次战乱撤离汝州，纷纷举家迁回了祖地，陈家自那以后也迁回了颍川，再也未曾回来过。
这座前世自己生活过十几年的城池，对清漪来说，显得有既陌生又熟悉，但若说有没有感情，估计是有的吧。
清漪沉眉感叹间，感到身下的马车停了下来，她扶住锦心的手缓缓步下马车，望着眼前正红色的朱漆大门，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阳光照射下，大门顶端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熠熠生辉，深色的匾额映衬着其上金黄的大字，流露出的不仅上一股磅礴的威势，更是一种来自百年世家大族的底蕴和威严
然而她脚下的步子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即脚下的步子便一步步走得愈发稳健，这一次，她终归不再是那个她了
前世，自己曾在梦中无数次回到此处，可再一次归来，却换了心境，物是人非，不外乎如此。
清漪刚跨进府中，一个穿墨绿色袄裙的丫鬟便正面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奴婢墨兰，恭迎八娘子归府，娘子请随奴婢来。”
清漪朝锦心递过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立时便上前塞了一个荷包到对方手中：“姐姐接待辛苦，小小诚意还请收下。”
墨兰，这个名字在清漪的脑海中浮过，老夫人身边的四个贴身侍女之一，看来徐媪的“消息”已经更早一步传到了方氏耳中。
墨兰领着她们自前府的月洞穿过，走过一道不远的长廊，来到一处占地极好的院落前
“蒹葭苑”，还是这处父亲亲自替自己建造的院落，前世方氏虽不喜自己，到底还是让她一回府住进了这处地方，估计看在逝去长子的情分上吧。
迈入这处从前所居，看着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清漪的眼里终于涌出一丝湿意。“蒹葭”有异地思念之意，父亲因为常年领兵在外，为表达对自己的思念之情，亲自为她的院落取名为蒹葭。
她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父亲亲手所为，可能是怀念惊才绝艳的长子吧 ，亦或是愧疚，上一世哪怕她出嫁后许久，这里依旧被方氏派人管理得很好，只可惜这份怜惜也止步于此。
自己上一世悲惨的命运又何偿没有方氏在旁默许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