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已过半月，山中大路积雪也都消了去。整个青羊小镇又恢复了生机，在这镇子中人们常以马匹与布料去城中换些果食蔬菜，倒也有一条通商之路。
这一日镇上来了好些商人，说是要置购一些好马，这一片所有马贩商人均聚集于此。这群商人个儿都不高，不像北脉附近的人。为首的是一位笑眯眯的和蔼老者，此人一身贵气穿着，一身大褂披着光亮的貂皮，似乎比较怕冷，两手总是互探袖中搭在胸前。
与此同时，从镇中北路也来了一批人，他们大约三十号人左右，每五人围着一骡子，驼着用黑麻布盖住的物资。为首一人头戴蓑笠，一身皮草下也是一身贵气白袍。此人五官清秀，身材娇小，一副女儿相却留有修剪整齐的短胡须且背负一支被布包起来的长匣。
“咦，怎地还有人从山脉北边走出？莫不是迷了路？”镇中有人小声议论道。
这一日青羊小镇好不热闹，书院林先生也回来了，此时正在给学生们讲课。
“各位弟子们，林某这次回来就讲此一堂课，马上便要前往京都。诸位请要认真听罢。”
“当今天下，寒门唯有读书方能让你过博得一条出路。考取功名，踏上仕途，是你们脱离贫寒的唯一机会！可这些年我们这里走出亦有二十余人，其中有更甚者于朝堂为官！可却从未回来过这小镇！就连去了边城凤城之士也再未回来过。你们可知，这是为何啊？”
“先生，难道是因为咱这天气恶劣，道路不通？”
“不是。”
“那莫非是身体有恙，身子骨经不起寒风雪落？”
“也不是，咱这儿的人哪个不是从小吹着最冷的风、受着最寒的雪长大的，怎会身子骨弱呢。”
“先生，那是为何？”
讲堂上二十一个位置挤满了人，整个学堂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那楼阶之上也坐满了。平日里那些不识大字的人此时也围在讲堂之外悉听着。
这也是赵长明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学问先生”，这先生大约五十余岁，脸上淌着岁月的皱纹，发丝却没怎么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衫透着干瘦的骨肉，笔挺而立正如一杆标枪伫与地上。
只见先生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神色复杂，嘴巴张了又闭上，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这些人入了仕途后，终日里穿着漂亮衣裳，看着花戏，甚至不再读书。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为官者即高人一等，他们认为若是总穿行于这苦寒地方会让人看不起自己。在他们心里，他们只想逃离出这片贫地。整日寻花问棋，与人聊些诗句，作几笔画，这便是高雅，仅仅属于他们文人的脱俗。”终于，他双拳紧握，目视众人，缓缓道出。
“他们终是在这官道上越走越偏，投入名门之下。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确实是走上了一条好路，受人尊敬，风光亮丽。就连城里人见着了也要行一番礼。这恰恰是说明了老夫教学之败！”
“先生为何如此言语？”学生们眼中带着不解与困惑望向大先生。
“孩子们，我起初来到这个地方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能够识字儿学书，能让一部分人先有文化再去带动大家，我门北国本就武强文弱。在这诺大的北国竟仅有半数人能识字阅书，这是一种悲哀啊！”
当年北国初建，当今圣上第一件事便是设立两大国师职位，只为文人准备。以靖阳乱起为例，削去武将权利，抬高文人地位，增加官职。这给了天下寒门之士打了一剂兴奋剂，天下文人雅士如春笋一般一股脑的全冒了出来。在这世道，你若家庭条件弱，无法练武也好，总有一条出路可跃龙门，北国习文之人从此便多了起来。
而如今文人地位渐长，他们觉得自己乃一介雅士，每天该以诗赋会友，怎地还能与这不识字儿的人交往呢，那岂不是贬低了自己身份。
尤其在这北脉，不说作文题诗，就是能识得文字也会受到大家的尊重与羡慕。
“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全是老夫教导无方啊……我的初衷是想让大家走出去，再走回来。老夫在此地待了三十余年，为的不是让诸位摆脱这个贫苦的地方，而是想要诸位帮助这个地方摆脱贫苦啊！只怪我教书前并未先育人，害得大伙儿只为功名而去……”
大先生似乎陷入了自责，眼中似有泪花闪烁。“不日起我将离开这镇，近期国家有难，我需要去为国征兵，走至各城各镇宣讲……诸位请保重，若是愿意服役者可前去凤城报名，这几日已有不少军队陆陆续续驻扎于此城……”
只见先生席地而坐，疲惫的喊道：“我离开后云大爷会辅佐大伙儿，云大爷乃我当年老师的伴读，望大家不要懈怠学习……此刻若是在学问上有不懂、困惑者，可来与我探讨，若有其他疑惑也可与我交流，也许这是老夫最后一次为大家解惑了……今日我哪也不去，就坐于此……”
“先生，听您一言可是为底层百姓博得出路。可当真如此，您为何不支持北国依附于东阙西岭二国呢？先生可知南国天子已降，百姓生活依然和睦未受其影响，甚至三国之间打通了渠道，似乎有盛世之景。您何故还要去征兵主战呢？要知道一旦开战，最苦的永远都是底层百姓阿……”
一不和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戏谑，此音既不像男人所发亦没有女性声色特征，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男女来。
只见一人缓慢推开人群，走至讲堂之内。此人背着木匣，身穿白袍，约比镇子中人矮上一头，身后跟着七八个仆从。
“这人是谁？不像我北国中人啊。”
“是了，这是前几日从山脉以内中走出的那队商贩，怎说的如此混账话？”
人们小声议论着，言语中透着些许愤慨。
“看小兄弟这身打扮，是来自西岭吧？不知师从何处？竟说出此等诳语。”来者也是一批外来之士，为首那眯眼老者正打量着身背木匣之人。
“小人只是西岭边境一商贩，无名无姓，并未从师。倒是大人您这身绸缎，应该是来自于宫里吧。”
眯眼老者眼角一抽，依然一副慈祥模样回道：“既知我来历还敢言此歪风邪语，阁下可真是大胆啊。”
一时间书院氛围忽得紧张了起来，两拨人对立而站。那背匣者笑了笑，继续说道：“这可是读书的地方，不宜动粗，若认为我言有误，愿与各位辩论一番。”此人皮笑肉不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眯眼老者依旧是一副慈祥模样。“阁下倒也胆大，我读书少，不如请先生来与你一辩如何？”此时大学问先生正坐于地上，翻阅着学生递来的文章，以手蘸墨为其画出不合理处。
在这二人争执之时，大先生从未抬头，似乎并未听见一般，甚至都没朝两人方向望过一眼。
而此刻，这位林先生缓慢的抬起来头，目光如炬，盯着那批西岭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