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孤坟
微曦之中，有个模糊的人影，从陆家的大门走出。
高高的个子，不协调地拎着两个水桶。陆桑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他能对挑水如此热衷。他一趟一趟地往返于家和水井之间，满头大汗，招来了不少行人的注目，可是，他不想停下来。
他知道沈春风还在睡，他不知道等沈春风醒来，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要表现地好一点，再好一点。他把水缸里挑满了水，蹲在灶台边笨拙地熬粥。
二十八载，他只学会了熬粥。
他想起了沈春风骂他的话，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哭，不知道为姐姐报仇，更没想过要封妻荫子。其实，他想过的，他少年时颇有志向，想着要振兴陆家，光耀门楣。
可陆家外面光鲜，内里早就穷透了。他那每月一两银子的束缚，他要买的那些书，都成了陆家最沉重的负担。他和姐姐陆枝开始靠着典当东西度日，到最后除了陆家埋在祖宅的那些不能动的东西，整个陆家已经是家徒四壁了。
这时候，李家大公子李浩然出现了。他当街调戏陆枝，遭到了他的暴打。李浩然挨了打，并未过多反抗，只是阴阴地看了他和陆枝一眼。
很不经意的一眼，不经意到陆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不过几天，当他回家的时候，发现了被绑在内室，衣衫不整的陆枝。
那一刻，陆桑简直疯了。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想要疯狂地大喊，可是看到姐姐眼里的哀求，他冷静了下来。他想要报仇，他一次次地问自己的姐姐，到底是谁。
可是，陆枝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肯说。
过了几天，李家就来提亲了。李家年过五旬的老爷想要纳陆枝为妾，如果陆枝愿意，可当场签了卖身契。李家会给陆家三十两纹银。
陆桑砸了银子，想要把李家的人赶出去，可是，陆枝一声不响地签下了那张卖身契。
那天晚上，姐弟二人第一次开始大吵，陆桑记得自己一次次地问陆枝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可是，陆枝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她只告诉陆桑：“桑儿，姐姐现在只剩下两条路，一条就是去李家当妾，换那三十两纹银。另一条，就是三尺白绫，姐姐的清白毁了，只能吊死在陆家。桑儿，你想让姐姐死，还是想让姐姐活？”
陆桑想要陆枝活着。
之后，陆桑就在陆枝的安排下娶了张氏。他再也读不进去书，只能一天又一天浑浑噩噩地过着。他去过李府几次，陆枝很少见他，只是不断地给他一些钱。
八九年的时间，张氏死了，姐姐陆枝也死了。陆家一年之内，添了两处新坟。
陆桑熬好了粥，叫了四个孩子吃饭。他嘱咐四个孩子，不要去打扰娘亲，娘亲这几天太累了，要好好地睡一觉。
早饭过后，他把四个孩子领书房，学着沈春风的样子，让四个孩子认字识字。他自己端了一碗粥，到客房守着沈春风。
沈春风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陆桑只好抱着她，一声声地叫着娘子，一口一口地喂沈春风喝粥。
一碗粥喝完，沈春风继续倒头睡。陆桑则回书房拿了一本书， 守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沈春风。
快到晌午的时候，沈春风终于清醒了。
她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陆桑，然后小心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衣服都还在。她觉得浑身酸痛，费力地爬起来，却看到宽大的衣衫下，她竟然没有穿肚兜。她一下子慌了，把头埋在衣服里看，却看到从脖颈往下，一路蔓延着大片大片的红痕。
两世为人，沈春风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她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看着陆桑，恨不能把他吃了。她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卑鄙小人毫无提防之心呢。
巨大的愤怒之后，油然而生的是漫天的委屈。沈春风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挣扎地起身，推开陆桑的搀扶，去灶房找菜刀。她绝不能放过这个无耻小人。
当沈春风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从灶房拎出了菜刀，陆桑打心底里怕了。他没命地逃向书房，书房的门被他撞开，四个小豆丁懵懂地看着脸都吓白了的陆桑，再齐齐看向书房门口。
沈春风如阎罗一般站在门口，手里举着菜刀，她的目光从四个孩子的脸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的陆桑的身上。
本就狼狈的陆桑到了此时更加狼狈，他畏畏缩缩地躲在四个孩子身后，抱着书房的一根柱梁，哆哆嗦嗦地说道：“娘子，我没有，我没有……你听我说……”
“啊——”沈春风举起刀朝着陆桑砍去，四个小豆丁全都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之后哭着拼命喊娘亲。
陆桑开始绕着桌子跑。他怎么也没想到，沈春风能彪悍到如此地步。十几圈之后，他看到沈春风丝毫没有饶过他的意思，拔腿便向外跑。
他刚跑到门口，就听到了陆之东带着哭腔大喊：“爹爹，娘亲……晕过去了……”
陆桑条件反射般地往回跑，看到沈春风躺在地上，连忙把她抱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子，娘子，娘子……”
这一觉沈春风睡得深沉，梦里有一只狼不断地追赶她，她拼命跑，拼命跑，却依旧被一口咬住了手臂，她疼地大喊，从梦中惊醒。
入眼，竟然又是陆桑这个混账。沈春风刚想起来拿菜刀，就被陆桑一把抱住，根本不容她动弹：“没有落红！没有落红！你看，你看，被子上没有，床上也没有！没有！”
沈春风一下子懵了，没有落红，难道原主不是处子之身了？不对啊，原主还是一个年方二八的黄花大闺女啊。
沈春风缓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陆桑。陆桑马上举起手对天发誓：“我没有！我想了，可是最后的时候，我怕你走了。我……我……就抱着亲来……”
陆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沈春风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陆桑动了那个贼心，也有那个贼胆，就是没敢进行到底。
从晌午开始，陆桑便跪在了院子里。
四个孩子轮番探望了沈春风，陆之东拿出了自己私藏的点心，陆之西给沈春风端了洗脸水。陆之南和陆之北拉着沈春风的手，吹了又吹，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娘亲，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那语气，那腔调，竟然像极了沈春风抱着他们四个小豆丁哄的样子。
暮霭，沉沉盖下来。
陆桑依旧跪在院子里，期间他期期艾艾，幽幽怨怨地喊了几声“娘子”，见没人理他，竟就真的就那样老老实实地跪到了夜幕深沉。
沈春风走出房门的时候，就见到了跪在夜幕中的陆桑。他总是与别人不同，明明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一步一个血印脚印地背回了自己的姐姐。
就如同这个“罚跪”，他原本可以偷懒的，又没有人看着他，可他竟又是那般努力地挺直了自己的脊梁。他经常做错事，可是，却又总给别人留了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生机，何尝不是他留给自己的。
一脚踏入地狱，却又在落入群魔之手的时候，硬生生地扒住了藤蔓的尾端，摇摇晃晃地又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