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天朔五年，晚春，端午前一夜，夜半三更。前户部尚书穆敬府邸西院，”竹院”卧房内，24岁的穆昀睁开了眼睛，没了睡意。他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但醒来后却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恍惚记得一个声音”笑笑，穆老师怎么了?”
那大概是个女孩的声音，笑笑二词透着活泼与欢喜，后面的六个字带着疑问和担心，声音软糯。
穆昀觉得那个梦一定不是个美梦，因为他醒来后还有怅然若失之感。不过梦里怎么会出现女孩的声音呢?难道是最近母亲催婚催的急，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穆昀无奈的笑了笑。他看了看天色，还在夜里，因为没了睡意，他躺下身，假寐，顺便思索一些事情。
大宁建国70年。前朝为蒙古政权，但由于内部争斗不休，皇帝更换频繁、统治者穷兵黩武，政权动荡，所以快速走向了灭亡。宁太祖明璋出生草莽，他率领农民揭竿而起，胜利后建立了大宁王朝，年号为洪武。他在位60余年，太祖驾崩后，其嫡长子明炆继位，也就是当今圣上，年号天朔。当今皇上不惑之年登基，目前45岁。他性格仁厚，登基后求贤仿能，重农桑，兴学校。但最近听说，他想要着手削藩，先不提这事能不能成，圣上执政勤勉，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不过，江山稳固不仅仅看在位者，还得看后继者。当今圣上与皇后李氏极为恩爱，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皇后为光禄少卿李全之女，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后位稳固，但子嗣艰难。她与陛下孕有一女三子，一子还未长到六岁就死于天花，一子在夺位期间被人下药。目前陛下只有一子一女活着，女儿为明华公主，今年14岁，儿子为皇太子，今年只有7岁。听说圣上对太子管教颇为严格，对女儿却极致宠爱，自己才回京，还未见过皇子公主，不知道是什么脾性。
皇帝子嗣单薄，虽然目前大宁政通人和，一片繁荣景象，但藩王蠢蠢欲动，倘若陛下身体康健，那应该还能为后续太子长成创造时间，怕就怕太子还没长成，陛下就撒手而去，留下那年幼太子，估计会被穷凶极恶的叔叔伯伯们生吞活剥……
唉，陛下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些年的锻炼大概是想把自己留给太子做辅臣，自己无论如何得在后面任职的日子里尽自己所能以报陛下的恩情。
想到这里，穆昀突然回忆起这些年的经历，突然觉得陛下、父亲和老师对自己的确很是宠爱了。京城内大概没有一个世家子弟的长辈会同意家中小辈三年无所事事，常年游历在外，也不会允许小辈到25岁还未成亲。穆昀想起母亲昨天对自己念念有词，摇了摇头，又想笑了。
穆昀其实不是穆敬亲生儿子，若他没被穆敬过继，按族谱错综复杂的关系，穆昀应该称穆敬一声叔叔。穆敬一支为穆家嫡支，穆昀的父亲穆昭为旁氏，在穆昭那一代与主家血缘关系其实已经很是稀薄了。但穆家为世家大族，以文入世，祖祖辈辈出过很多能人，所以穆家内设族学，而族学名声很好，姓穆的子弟以及与穆家关系亲近人家的子弟六岁后都会被送入族学学习。穆昀七岁前虽然家里贫困，家中只有父母与他三人，但父母恩爱，对他也很宠爱，所以他的童年过的很好，但七岁那年他父亲陪着母亲去寺庙上香回来时遇到了泥石流双双毙命，整个穆家只留下了穆昀一人，自那后，虽然有族内照拂但他的生活也过的很是凄惨，所以他从小就吃进苦头，除了兵部尚书齐泰之子齐安外，他没什么好友。他9岁通过童生试，十岁时被过继给无子的穆敬，并拜了文学博士方诚为师，13岁中解元，次年中会元，并在殿试上被太祖钦点为洪武四十九年状元，是史上最年轻的三元及之人。之后，他向太祖皇帝告罪，推拒进入翰林院，辞别父母，开始了为期3年的游学。17岁时，他被父亲召回，同年，太祖任命他为翰林院编修，参与《大宁永乐典》的编写(一部结合经史子集百家之长的书)。该书耗时两年定稿，后期抄写穆昀没有参与。太祖本欲调他去户部挂职锻炼，但他想求外放，他找了穆敬商量，穆敬求了当时的皇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向太祖进言。其后，穆昀如愿外放到贵阳府下属贵定县作县令，他游学时发现那个地方天气恶劣，晴雨莫测，交通不便，商贸不繁荣，百姓生活贫困，他认为如若真的要成为一方父母官，那就去需要他的地方。他历时六年，扎根在贵州，官职累至贵州布政使。天朔五年，穆敬致仕，当今陛下招穆昀回京述职并调其他人去贵州任职，述职结束后，恰逢端午，陛**恤穆昀辛劳，也想考虑一下穆昀官职，遂让穆昀在端午后休息三天再进宫听旨。
因此，穆昀现在闲赋在家。
想到这，穆昀忽然记起明天是端午，齐安昨天派人送信给自己，信的大体意思是说他与穆昀好几年没见面，端午那天约穆昀外出踏青看龙舟，午时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春江秋月”碰面，叫穆昀务必不要爽约。思及此，穆昀觉得自己该再睡一会，毕竟明天要去见好友，气色不佳不太好……天马行空的想了想，不知不觉，穆昀又再次熟睡。
第二天，五月初五，天气很好，微风，不热。
穆昀提前半小时走进齐安指定的春江秋月包间时，齐安已经坐在包间里面，看样子等了好久了。
齐安看到来人很是高兴，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就朝着穆昀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穆昀这几年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太过亲密的接触，所以身子不受控的僵直，但想起来这是齐安，自己从小到大唯一的兄弟，又放松了身体。
“穆昀，你真是的！要不是你父亲致仕，陛下想将你调回京中任职，你是不是就铁了心在贵州不挪位了?”说着，齐安还报复性的重重拍了拍穆昀后背。
“齐安，你先放开我，抱着怎么回答你问题。”穆昀无奈道。
齐安讪讪的放开”这不是看到你太激动了……”他边说他放开穆昀，并领着他走到包间内坐定。包间里已经点好了菜，穆昀看了看，菜都是自己年少时喜欢吃的，心里感动。”你坐，我们边吃边聊。”齐安说。
穆昀依言坐下，他打量对面的青年。齐安对比于少年时期来说，明显长的更高了，他的五官没有多大变化，小麦色的皮肤，剑眉星目，眉眼间还可见少年时期的肆意风流，穿着一身宝蓝色直袍，英气十足。穆昀笑了笑回到”不会，就算父亲不致仕，我今年年关也该回来了，老师明年一月整寿，我是他唯一的学生，怎么也得回来给他拜寿，再说，陛下和老师不会再让我呆在贵州，老师年纪大了，大概不能再继续劳累教导太子，陛下大概会让我去教导太子。”穆昀的老师方诚是当今大儒，他德高望重，颇受文人学子爱戴。
“这件事定下了?”齐安惊奇。
“八九不离十吧。”穆昀右手一只手指不自觉的敲着桌子，这是他思考时的常有动作。”你呢?”穆昀问。
“你也知道我爹是兵部尚书，太祖在位时，我被任命为都督佥事，陛下前年将我调任兵部士郎，大概想让我接我爹的班吧！”齐安猜测说道。”哎呀，聊这些干嘛，动筷，吃完我们去京郊看赛龙舟”说着，他就拿起筷子自顾吃了起来。
穆昀看着他，无奈的笑了笑。齐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大智若愚，性格粗枝大叶但对朋友却极其温柔且能始终如一坚守他自身的原则。
少年时，起初因为家贫没人愿意和自己做朋友，齐安愿意;后来成为父亲儿子，自己外表虽温润守礼，但大概由于太过优秀，遭人嫉妒，还是没人愿意与自己做朋友，齐安却一直把自己当作真心朋友。
穆昀想了想，觉得有齐安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其实人生在世，无论聪慧蠢笨，都独一无二，自有精彩之处，齐安的优秀在于待人接物，武艺高超，大智若愚。而自己，大概在于看透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仍然不服。自己能看到未来的腥风血雨，也害怕行差踏错累及家人，但若人人都害怕丢了性命，哪还有社稷呢?
穆昀想起老师收自己为关门弟子时的话”穆昀，你太过聪明，但你要知道，自古慧极必伤，你这样的人为官，如果你一直做君子，为大宁百姓所思，为大宁百姓所想，那将是大宁之福。但……你只要走了歪路，这世间怕是没有能约束你的人啊……今天我送你一幅字，算是为师对你的祝愿吧。”
整顿乾坤将相，归休林壑渔樵。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老师的呢?奥，”君子九思，言当思忠，弟子会坚守自己底线，谨遵老师教导，走好一生为官之路。”穆昀笑了笑，拿起筷子吃菜。
齐安，老师其实知道，我最是克己守礼但也最是胆大妄为，有你为友，大概能正衣冠，守卫民安。我很高兴，你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许久未见，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