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域玄灵(胡九张塞)小说在哪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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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年蹉跎红尘道(7)

大概是因为晦涩的天空,让这条狭窄街道也变得灰暗和毫无半点生气。

蹲在街角的水果贩子正半闭着眼睛打瞌睡,可能是他太早起来到批发点儿进货,上下眼皮总是不停地在打架,时不时地粘连在一起,然后就连脑袋都仿佛不堪重负,猛地向胸口一顿……

然后,他又突然惊醒过来。

意识到以上富有的节奏动作停止,随即身体也就产生一种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从醉酒中醒过来一样。早已麻木的神经像是忽然失去了支持,这让他感到极为迷惑。

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愣愣地左右看看,这才发觉原来身边根本没什么人走过,于是他便自嘲似的笑笑,接着开始重复着刚刚一系列的举动。

但事实上,虽然曙光还没有在这条被称作幸福里的小街留下足迹,却已经并非只是他一个人在苦苦挣扎了。

离他只有不过十几步的坡道上面。一位穿着白色围裙的壮女人,扛着两根宽宽的背带,正拉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早餐推车,艰难地往这个方向挪过来。

紧紧抿着厚厚的嘴唇,她没有说话,只是看起来表情十分痛苦。额间鬓角,已经垂落了丝丝缕缕的散发,晶莹剔透,一滴滴汗珠顺着弯曲的轨迹落在胸前……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家里那个男人起床了没有?还……呃!真……真是造孽啊!”

晃晃悠悠跟在女人背后,往同一方向行进的胡九,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瓶牛栏山二锅头,有滋有味地咂了一口。

他并没有打算帮忙的意思,天旋地转头晕脑胀的感觉还没有过去,老旧的路灯昏暗不明,再加上已经五十多的年纪,和并不算强壮的体格——他有足够不肯施加援手的理由。

不知道现在是傍晚还是黎明,之前已经睡了不知道是一夜,还是一天一夜了……

他在慢慢回想着,打算从周围某一张塞在报箱里的晨报上找出线索。虽然他断不了会连续睡二十四小时,或更久的时间,而且喝醉了就睡得非常深,连叫都叫不醒。

身上穿着的那件暗绿色军呢大衣,人造毛衣领上已经磨秃了不少,他的皮肤是褐黄色,眼睛像被渔网罩住一样全是血丝,眼睑周围有着深深的阴影。

这没有透露出什么好预兆。

邻居那个土郎中曾很坦白地对他说过,按照现在的情况他不会活很久,所以他的日子过得也更加毫无顾忌,以至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去看月份牌了——其实看了也没什么用,他至少有多半个月都没去撕掉该扯下来的那几页了。

现在醒过来往要去的地方走,胡九感觉自己完全脱离了时间,所以全身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自从老伴去世,他开始不喜欢意识到时辰,也不喜欢意识到一个星期的每个日子,尤其是那些发黄的日历纸。他已经没有习惯去知道一个月的每个日子,或甚至一年的月份。

一切都显得遥远和模糊起来……

他不久就来到坡道的边缘,径直往幸福里的深处蹒跚而行。

也许是走错了地方。

他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的河道上,有围栏,也有不断流淌的污水。于是他向后折返,走过开始点燃黯淡灯光的巷子,最后他在一个较宽阔的空地上停下来。

这是在一间平凡的矮楼前面,墙壁被侵染成了肮脏的赭黄色,但却有使人印象深刻的高墙围栏,窗子是不透明的灰色玻璃板,门上面却有一个牌子——"河西市福利院"。

"啊!"

他有些慌张地调转了屁股,沿着围墙边往右走,这大门俨然就是一个比较醒目的地标。然后他向左转,绕过那道门。

一道狭小的巷子就在眼前。

他两步就走了过去,钻过一堆杂乱的木板,然后这里是福利院背后的小门。

门很朴素,装着白色的玻璃,上面有交织的铁线,有些地方上面贴着花花绿绿的贴纸,入口处有三层台阶,胡九拉了拉中间的一根细绳。

铃铛发出哐啷啷的声响,但里面没有动静。他敲了敲有木板的地方,但没有人回答。他踮起脚往里面看,结果突然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脚步,节奏拉得很长,像是步幅很大的样子,吱嘎一声,门打开了。

“你是又喝酒了吗?满身的臭气……”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是一个中年女人,又高又瘦,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一件老式、发黄的护士服。她的脸孔凹陷,额头上布满了深深地皱纹,灰色的皮肤上没有什么光泽,看来很让人有讨厌的颓败感觉。

“你已经有两天没有来收垃圾了……老胡头,我们这可是事业单位!上面领导过来检查的时候卫生达不了标,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嗳……嗳……我这就过去看看。”

胡九低着头,答应着往门里面的两个一人高的蓝色大方桶走过去。果然已经堆得溢了出来,弥漫着一股酸臭呛人的味道。挨着旁边是厚厚一堆破衣服,还有一大摞废纸片,旧书报和饮料瓶子,像是刻意专门单独放开的模样。

“老规矩……不称了,直接你估个价,然后都拉走。”

昏花的老眼往桶里瞄了瞄,胡九咧了咧嘴,呲着牙伸出了两根手指。

“少了点吧?”

胡九想了想,又伸出了一根手指,比了个三字,“不能再多了……今天没有值钱的东西,还得帮你收拾那些……”

“算了,三块就三块吧!你收拾干净就行,我这儿先记着,回头月底你一起给我结算。”

“明白,明白……你忙你的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说着话,胡九挽起了袖子,先奔着那两个垃圾桶走了过去。

“哎……对了,等一下?”

女人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又转了回来。

“咋了?”

“还有个事儿……等等我给你拿个包袱出来,你直接帮我找个地方埋了吧。嗯……最好找个干净的去处,坑得挖深一点……”女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唉……要不是送殡仪馆太麻烦,而且那孩子根本就还没来得及造册登记,这要是一套流程走下来,估计又得耽搁好几天,恐怕这人就臭了……”

胡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没言语。只是板着脸冲她点了点头。

看到胡九点头,女人立刻像是解脱了什么重担一样,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似的。她释然笑了笑,随即腾腾腾地往里面跑了进去。

瞅了瞅女人的背影,胡九突然感到脖颈子有点发紧,太阳穴上的青筋蹦蹦直跳。自己知道是有些想得多了,他赶忙从门背后找到了铁锹和扫帚,然后从腰里拽出了三四个大编织袋子扔到了地上。

看着面前恶臭冲天的垃圾,虽然已经是司空见惯了的胡九也不禁皱了皱眉。他把手伸进裤兜摸揣了一阵,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皱巴巴的口罩,重重喘了两口气,然后便带在了脸上。

胡九并没有先去收拾那些旧衣服和废纸片等等,相对于这些东西,他需要先处理那两个已经填满的大垃圾桶。这是作为承包福利院旧货回收生意的交换条件——每天来清理一次生活垃圾,报酬当然就是那些旧货。

至于付出所谓的那三块钱,只是用来方便刚刚的那个福利院女工交待领导而已,实际上单单就以废旧书报而言,胡九已经很有些赚头。在加上旧衣服和大堆的废纸片、旧瓶子之类,他可以一次收获大约十几块之多,起码这几天的酒钱胡九是已经稳稳挣到手了……

推着垃圾桶走到大几百米外的垃圾场倒干净,然后在放回原处,接着扫干净了周围掉落的残余遗漏,他这才腾出身来清点那些“宝贵的财富”。

书报是最先需要挑拣好的,有些品相好的需要单独放置一边,这是里面价值最高的东西,虽然大部分是课本和旧杂志,但放到了旧书摊上也许就能卖个好价钱;接下来是纸片和瓶子,纸片要仔细摞好用扎带捆结实,瓶子却只需要丢进那些编织袋里就了事;最后旧衣服也是一样塞进袋子就行,这些东西不值钱,只能当成添头而已。

不过这些装进编织袋的东西太过于占地方,却是需要先搬出院子才可以。

谁知他才刚刚拖着两个大麻袋走到一半,鼻子里一痒,立刻就忍不住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啊……嘁!!!

好像就是一个信号响起似的,他耳朵旁边立刻又响起了呼啸的风声。

呜……呜呜……

才刚刚蒙蒙亮的天空突然又黑了下来,一阵让人心悸的狂风忽然划过了门口,还没有等胡九反应过来,漫天的书报和纸片已经劈头盖脸砸到了他身上……

“哎呦!我的个娘啊……”

一个不提防,胡九眼前一黑,竟被这一大堆废品狠狠撞了个大跟头,骨碌碌滚到了门口,额角嗵地一声就杵到了门框上面。

“哎……”

胡九人还没站稳,就感觉步下一滑,顿时整个头重脚轻地翻出了门口,即便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也只是感觉一路没着没落的,最后手里仿佛只抓住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便顺着台阶滑了出去,身不由己地和刚刚路过的早餐车撞到了一起。

嘭!

“啊呀!我的腰……唉……呦……嗬!”

胡九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人用老大一根棒子狠砸了上来,立刻就差点背过气去,也不过才哼了一句的功夫,他已经疼得一张脸煞白,嘴唇哆嗦,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呦……九叔,您这是咋得啦?来……快点儿!我扶你,来……”

推车的那个壮硕女人脸被吓得煞白,虽然说自己也是被一起撞倒,好在她本人身体素质不错,连忙爬起来绕过一地狼藉的餐车,用力搀住了胡九,想要把他扶起来。

“别……我自己来就成了。”

胡九像是触电一样,被女人一拽立刻疼得一哆嗦,于是赶忙扒拉开她的那只大手,哭丧着脸说道:“他强嫂子,你这力气一拉把……我哪儿能受得住?”

“九叔,那……您自己慢着点?”

强嫂有些尴尬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举止无措地让到了一边,看着胡九一个人慢慢地拽着餐车轮子上的辐条爬了起来。

“您这是咋得了?”

“脚下滑……绊了一跤,不打紧的。”胡九有些忌讳地看了看旁边一脸惊慌的强嫂,皱了皱眉头问道:“你这是要出摊啊?咋得绕进院后边来了。”

“嗯……陈阿姨要我捎了十斤鸡蛋,前门不方便送进去,所以让我在后边等她。”

“哦。”

胡九答应了一声,老脸不由一红——旁边强嫂的衣服领口刮掉了两颗扣子,露出了白生生的丰腴和一抹粉色内衣。诱人的情景让这个老鳏夫的眼睛忍不住多撇了一眼,却又立刻想要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

“那个……衣……衣服。”

“啊!”

强嫂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轻叫了一声,连忙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前襟,手忙脚乱地从头上取下来一根发卡,顺着扣眼把缺口别了起来。

“九……九叔,我把鸡蛋放下了……你……你帮我给李阿姨……”

说着话,强嫂仿佛是被惊着了似的,匆匆忙忙从车里拿出了一个篮子放下,立刻扶起推车,歪歪扭扭地往胡同另一头逃走了……

“哎……这鸡蛋……”

胡九叫了一句,但那个女人却仿佛是跑得更快了几步。摇摇头唉地叹了口气,他只好哈着腰从地上把篮子捡了起来。

好在篮子里面是用一个小面口袋装了少半袋小米,鸡蛋是被一个个安置在了米里,所以虽然刚刚把车撞翻了,那些鸡蛋却是安然无恙的。

“也不说要不要收钱……唉,算了……一会儿问问小李再说吧。”

稍微活动了两下腰杆,胡九感觉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右肋骨下面有些像是岔了气一样,隐隐作痛。他自嘲般唠叨着,“真是老了,连阵风都吹得倒喽……”

扶着墙,慢慢又再次进到了门里。

虽然已经是打扫过,但一场大风让地上的废品全散了一地,胡九只好重新整理。

正忙活着,里面李阿姨已经抱着一个包袱跑了出来,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有些蜡黄色,目光闪闪缩缩地把那包袱往胡九身边一放,然后低声说道:“老胡,这……给你放下?”

“嗯。”

胡九用余光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那……我先进去了!”

说着话,李阿姨拔腿就想要往楼里面跑。

“等等!”

胡九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抬头大声喊道。

“啊!怎么了……”

被胡九这一嗓子吓得浑身哆嗦,李阿姨情不自禁把迈开的那条腿收了回来,转头看过去……

“鸡蛋、还有小米……你不是托人家强嫂给你捎了吗?”

“那个啊……”做贼心虚的李阿姨长长出了口气,“感情是这么档子事,真是吓死我了你。那个……什么,你拿回去好了,都是付了钱的……就当是谢你了。”

说着话,她几步就跨进了楼,然后嘭的一声,紧紧把门关住了。

“啥?”

胡九提着鸡蛋和小米愣了一下,人老耳背,他也没听清李阿姨说得什么,不过猜得出来大概是不要了的意思。

“这人啊……唉!得了,先拿回去好了。”

胡九笑了笑,直接先把一地的废品收拢了一下,一件件拖了出去。这院子里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倒是不担心有什么人会把那包袱提走。再说,即便是提走了,看到里面的“东西”也只会把人吓着而已。

从角落里拿出了“四轮滑”(用角铁和轴承轮焊接的简易货运装置),摞好了废品,胡九这才不紧不慢地返回去,把那包袱和篮子提着,往货堆里一放,然后拖着晃晃悠悠往河沿走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搁在身后的的包袱随着颠簸突然剧烈抖动一下,然后有只白嫩的小手慢慢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接着又收了回去……

“呼……”

不知道为什么,胡九突然感到后颈一阵阵发凉,浑身好像是一阵电流穿过,汗毛簌簌地立起,随即脚步也不自禁停了下来。

“谁?”

僵直的脖子随着侧身一点点往后转过去,他仿佛听到了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不过已经活了半辈子的胡九见多识广,胆子自然也不会那么小。所以,尽管他心里打鼓,还是仗着胆子吆喝了一声。

身后只有高高的货堆,兀自摇摇晃晃地发出咔咔地声音。此刻,天色已然大亮,初升的朝阳照在了胡九身上,有些晃眼。

心里略微安稳了一点,胡九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娘的,越活越回去了……大白天的,我怕的哪门子……?真是……”

河沿上此刻已经有了不少上班的路人,胡九左右看看,心里愈加定了下来,运了运气,大声咳嗽了两声,嘴里唱着乱七八糟的小调继续向前走。

“嗯……呀!”

这次可是听得非常清楚,他背后有个很细的声音在哼哼,胡九立刻又站住了。

“娘的……”

咬着牙迸出了一句粗口,索性直接一个转身往货堆后边走了过去,来回绕了两圈,胡九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下意识目光往那货堆上面看过去。

“呀……哇。”

包袱再次动了动,细弱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嗯?”

胡九的目光盯住了那个包袱,他很清楚里面装着什么——那是李阿姨交待给自己的,不过……那孩子不是已经没气了吗?难道……

心脏突然嗵嗵狂跳,就在他想要伸手把那包袱拿起来的时候,两条腿却不争气地无法动弹了。用力捣了自己大腿两拳,胡九哆嗦着双手从货堆上小心翼翼地拿下了那个包袱。

说是包袱,实际上是用蓝白格床单包裹起来的一个襁褓,大概是已经断定了里面的孩子已经断气,那床单四角兜起被严严实实扎了一个死结,也是胡九实在太过于紧张,居然半天都没有解开。不过总算是万幸,那床单的边沿上还是留了一些缝隙,所以胡九把手伸进包袱撑开时,借着阳光还是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情况。

一只粉红的小手正无意识地拉开一片遮挡的布片,露出了半张被憋得发紫的脸蛋,小嘴噗噗地吐着泡泡,稚嫩的鼻翼一张一合,就像是一只离了水的鱼,不停艰难呼吸着空气,直到胡九用力扒开了棉被,才又听到一声微弱的喘息声,“哇……”

“啊……!!!”

几乎是同时,胡九手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孩子又扔回货堆去。

这不足百天的孩子明明就是活生生哭了出来,尽管心里已经有了防备,胡九还是被吓得几乎真魂出窍。

“真的是活了?”

出了福利院在把包袱放到货堆上时,胡九清清楚楚知道那包袱里的孩子是不动了的,甚至是隔着棉被都能感觉到那幼小的身体有些僵硬,所以他才会直接把襁褓放在货堆上面,打算到僻静处先找个树底下把他埋了的。

“也许是路上颠簸,给把闭住的那口气顺过来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新鲜的空气,婴儿的哭声突然响亮了起来,“哇……哇……”

这声音打断了胡九的思路,他这才想起来那个死结还一直没有打开,不管怎么样,这块床单一直裹着总不是个事情。略微犹豫了一下,干脆用牙咬住了边沿,愣是撕开了一个缺口,两只手用力一扯……

呲啦一声!

顺着缺口的方向,包袱一角应声而落,这总算是可以看到那襁褓的全貌了。

一个半旧的小棉被,里面有张胖乎乎的脸蛋,两串弯眉和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个小巧的鼻子,还有一个肉嘟嘟的小嘴巴。他浑身被紧紧包住,外面还用绳子扎了一道,以至于这小小的身体根本无法再动弹分毫。而此时才刚刚有些清醒,孩子已经从上面的空档再伸出了一只肉乎乎的手,不甘心地死死抓着被子的一角,往嘴里塞去——这完全就是饿得急了的表现。

胡九一眼就看出来这孩子压根也就刚百天不到,“娘的……这……这不是作孽吗!”手里不由一紧,胡九只感觉鼻子一酸,眼圈立刻有些红了。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子半女,前两年老伴儿去世之后,只剩下孑然一身的孤老头子,每天只能醉生梦死,倘若是但凡有个依靠,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了。

“呜……哇……!”

也不知道是不是求生**使然,胡九发现那只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揪住了自己的衣领,一边用力拉着,一边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噢……噢……好好,别哭别哭……啊,咱带你去找吃的啊……别哭别哭……”

几声强有力的哭叫,随即让胡九手忙脚乱了起来。襁褓当然是要抱着,左右看看也来不及琢磨,顺手提起了装满了鸡蛋小米的篮子,也顾不上再管那堆积废品的小车,迈开了大步直接往家里跑了过去。

距离“幸福里”不到两条巷子,挨过来就是胡九家所在的“东河堰”。顾名思义,这条贯穿了排洪渠和老城北门之间的街道,原本就是依附在旧石桥东侧的坝堰附近,过了石桥就是“西河堰”,不过仅仅只是一桥之隔的两条街道,差别却是不可以道里计的。

原因很简单,以排洪渠为界的西城新区属于市里重点开发的商贸区,而东河堰却是因此而成为了大批流动劳动力人口暂住和废旧物资的集散地,一渠之隔,两条街巷却无疑是天壤之别了!

虽然胡九也算是一个坐地户,但因为老伴去世前长年卧病在床,原本并不富裕的他,仅有的积蓄被耗了精光,所以他的家境并不富裕,连套像样的房子也没有置办过,只是和强嫂一家以及卖水果的二奎挤在一个破旧的小院里。

胡九住的是北房,除了自己睡觉的那个十几平米的卧室,旁边空屋里和门口堆满了废品和酒瓶子,以至于还没走进门,迎头就是一股酸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而他刚刚抱着婴儿要进门的时候,却在身后响起了一个很让人厌恶的声音,“胡老头,你回来了?怀里抱着什么……是不是又捡了什么稀罕玩意儿,来……呃……拿来给老子瞧瞧呗?”

“刘强!”胡九腾地站住了脚步,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是又喝多了?回你屋去睡你的大头觉,我的事情你少管……”

“呦……呦呦……老东西,你还真是不客气啊?别忘了,这院子可是我老刘家的地盘,你不过也就是一个租户,跟老子在这儿瞎咋呼什么?快点……把你手里抱着的那东西拿过来看看。要不然,我可要喊了啊……!”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只是从门里露出了个头。

乱糟糟的头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过了,一绺一绺的泛着油光,那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上最显眼就是只巨大的红鼻子,半睁半闭的醉眼眯缝着,却露出了一丝猥琐,偏偏又是公鸭嗓子,讲起话来仿佛是含了棉花,又如同敲响了半张破锣似的,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要狠狠咳嗽两声才觉得痛快。

“放屁!这房子早就分到了个人,和你这败家子有什么关系?你不服气尽管去找街道上去,就你爹活着他和我说话也要客客气气叫个九哥,你个兔崽子在这儿一口一个老子……也不怕折了你阳寿去?”胡九呸了一口,也不理他直接开锁进了家门,左手随后便把房门嗵地一下碰死了。

“老东西,嘿嘿……”

嘴岔子一咧,露出了一口残缺不全的黄板牙,刘强冷笑着从房门缝里缩回了自己的脑袋,隐隐约约只听里面嘀咕着说道:“迟早把你这老家伙和那个二百五都撵出去……这院子本来就是老子家的,你们这些个外来户……娘的……”

胡九压根就没工夫搭理这么个破落户子弟,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孩子的事情,从刚刚进了这条街开始,一直到进门都没听到襁褓里有什么动静……这该不会是又出什么事了吧?

一抬手就把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床单被罩扒拉到一边,把篮子往地上一搁,胡九轻轻放下了包裹着孩子的襁褓,一点点打开,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往里面看去。

噗……呼……

微翘的小嘴鼓着,含着一只手指,那鼻子正有节奏地一呼一吸,发出了强而有力的喘息声,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却是早已经睡着了……

“呵呵!”

胡九止不住笑了起来,看到这可爱的模样,他打从心里像是灌了蜜汁似的甜滋滋,美丝丝。

“臭小子,你睡得倒是香……刚刚可把老胡我给吓着了……”

也不好惊动这宝贝儿,他蹑手蹑脚地转到了角落里的木桌前,缓缓拉开了抽屉,开始倒腾起了那些多少年前的老家底子。

里面乱七八糟都是一些散碎物件,费了老大力气,这才好不容易从一堆布头里面找到了几只小小的玻璃奶瓶,不过却是没有奶嘴的。

胡九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念叨着,“怪了……我记得是之前捡了几个了啊?”

他一直都在福利院这边讨生活,自然也是断不了捡回来些孩子用的东西,要说他还真是收集了一些捐赠到院里的奶瓶奶嘴之类,原本是打算清理干净一并送到小店里配上盒子当新货代买的,可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总算还是天无绝人之路,胡九摸揣了好一阵子,总算是又抓了一把奶嘴出来,心里愈加兴奋。刚刚要装起了时,他却又停了下来。

“牛奶?”

胡九的老脸一哆嗦,这才想到自己家里压根就没有过这东西,不由的眉头蹙紧,眼光下意识到处扫视了一边?

“对了!那不是还带回来小米和鸡蛋嘛?”

而当他看见了地上那个篮子时,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虽然家里没有牛奶,但有了小米和鸡蛋,熬点米汤,掺进去点鸡蛋黄……这不也是喂孩子很好的东西嘛。

又是费了老大功夫,好不容易才在电炉子上面热了半锅稀饭,又煮了鸡蛋,剥下蛋黄掺进去灌进奶瓶,这才摇醒了孩子,一边看着他一脸满足地喝着那粥水,胡九一边低声叹息着,“委屈你了……孩儿,今天这顿咱们先将就着,回头老胡就出去给你买牛奶去啊!”

“咯咯……”

也许是那长长一口气喷到了这孩子脖子上,弄地有些痒的缘故,那孩子喉咙里居然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大大的眼睛也弯成了两只月牙,俨然是一副既满足又欣喜的模样……

……

五年后,六月仲夏。

挨着东河堰街的院墙上渐渐又扒满了爬山虎。

好事的小家伙们把藤子从墙上扯下去,砖墙上剩下了细小的藤蔓,很依依不舍地抓着缝隙。与此同时,被扯下墙的藤蔓在地上继续生长,只是被团成了团,虽然也是枯萎凋落,但有些叶子却蓬勃向荣。

大清早,小六儿就跟着爷爷出了大门,他们这是要去果蔬批发市场那边捡落儿。

小贩们是一般天都没亮就聚齐了拉货的,满地狼藉的菜叶子,还有那些被扔地到处都是的“残疾”水果和土豆茄子,挑挑捡捡总是能拾上一大兜子,回去加工加工就是几天的好菜。赶上有好心眼的熟人,还能得到意外收获,例如边角料的肉碎或者下水什么的。

小六儿已经习惯了这么早起床,爷爷胡九自从戒了酒之后,一直都在想尽办法到处找活计,市场上管理员也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总是要尽可能周济周济这爷孙两个,有什么不太重的活儿也是优先揽给胡九的。

天气很好,身边立着的院墙被断裂的藤蔓染上了花纹,好像是天然染成的灰色花布。

有些地方被清理过,刮出了好多白斑,好像长了一块块的藓,不过形状千奇百怪,像是现代派的艺术品。在好奇的小六儿眼里,总是能带给他每天不同的新鲜感觉。

不过胡九看到那些刮痕却是心里不太舒坦,他不明白墙上那些藤蔓有什么碍眼,为什么不能让它们好好呆着,这人也是吃饱了撑得,干嘛让这好好的墙也跟着受罪呢?

一路走到了河沿下面的市集,昨晚刚刚下过雨,所以这里到处是泥水。

排洪渠里已经都是黑色的,垃圾顺着坡倒下去,导致河道渐渐狭窄,一点点挤压着,赶上这时候的雨水多,车轮子碾起地来又厉害,所以那地上就没有利索的时候。

泥巴在大街上被碾得东倒西歪,形成一道又一道的沟壑,有时候顶上在阳光下干裂了,底下还是一堆烂泥,足以陷到脚踝。

当然这对于爷孙俩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们穿着长雨靴,裤腿早就挽到了膝盖上面。

这时候,小六儿自己已经跑到了磅房门口,踮着脚在窗口露出一张笑脸,冲着里面打招呼:“婶子,忙不忙?”

高兰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笑眯眯举起来手边的大搪瓷缸子,“六儿,来……进来看看,看你兰婶给你带啥来了?”

“哎……我这就进来!”

小六儿眼睛一亮,马上绕过了磅床,闪身从磅房侧门钻了进去。

“婶子,是啥好吃的?”

高兰的眼睛几乎你成了一条线,献宝似的揭开了盖子,里面顿时飘出了诱人的香气,油汪汪的肉馅包子被压扁挤在了一起。虽然卖相不算很好,但是味道是错不了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六儿这边馋得口水都已经快要淌出来了!

“婶子你吃了没?”

虽然是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但小六儿还是先抬起头问道。

“婶子早就吃了……这是专门给你带的,小六儿乖……快吃吧!”

高兰两口子都在市场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来来往往的商户们总断不了会送些东西,所以她总是会做些好吃的带来,三不五常地给小六儿补充营养。

她和胡九是一条街上的邻居,说起来老公胡昌华还是胡九的堂侄,所以小六儿一直都是管他们两口子叫叔和婶儿的。

“小叔!”

高兰从窗口伸出了一只手,往胡九那边招呼道。

“噢……兰子,今天是你的班啊!”

胡九正在和一个熟悉的司机搭个生意,听到高兰叫他,连忙回头招了招手。

“哦……叔,吃饭了没?这有……”

“不用了,让小六儿吃吧。我这早晨就胃胀得难受,你看着他,我去给老李卸了这车水果去。”

“你一个人成不成……要不我让昌华去打个帮手?”高兰有些担心地说道。

“用不着,你叔这身体没问题,一会儿就得……我先走了啊!”

胡九刚要转身跟着人走,却突然感觉后衣襟被拉住,低头看看,这才发现原来是小六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着包子跑了过来。

“爷……吃两个!”

小六儿把搪瓷缸子举得老高,圆圆的小脸上红扑扑的,鼻尖上沁出几滴汗珠,显然是兴奋的模样。

对于小六儿来说,这肉馅包子无疑是天下最美味不过的佳肴,这好吃的他可不会自己独享,首先必须让爷爷尝尝才行。

“六儿乖啊……自己吃,爷爷先帮你李叔干活儿去。”胡九不由感觉心里一暖,不过他还是把那缸子硬是按进小六儿怀里,“爷爷不饿,你自己吃吧……一会儿就在你婶那儿待着,我忙完了就回来。”

小六儿摇了摇头,眼巴巴看着胡九,再次把包子举过了头顶。

“自己吃……你看,你婶儿是给你做的……多香!”胡九一边安抚着,一边指着磅房说道:“快,去屋里吃去……啊!”

“不,爷爷吃。”

“你这孩子,不听话爷爷可生气了啊。”胡九佯怒,故意把脸绷着,作势要甩开小六儿的手。

旁边的司机老李抱着手一脸羡慕,他很熟悉这爷孙一直相依为命感情是有多好,这会儿看着小六儿扯着胡九一脸不甘,他忍不住也插嘴道:“老胡,你看人家孩子让你吃,你就尝尝呗?这么大一缸子肉包,他哪吃得了……快吃吧,几十岁的人还这么矫情?”

“好了好了,看……我吃了!”胡九看了老李一眼,红着老脸从缸子里拈出一只包子,三两口就吞了下去,一脸幸福地模样。

“嗯……香!”

小六儿眼睛瞪得大大的,禁不住舔了舔嘴唇,“爷爷,再吃……”

“成了……爷爷老了,吃撑着就胃疼。好了好了,自己回去吃吧,爷爷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对,就是就是……六儿自己吃啊!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话,老李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然后往小六儿的臂弯里一搁,“小心点!别掉了……去吧!”

“你看……你这是干什么?”

胡九脸色一僵,急忙伸手要把苹果给老李还回去。

“这是给孩子的,你少管,走走走……干活儿去了!走啦……!”

这种事其实并不是个例,几乎和这爷孙两个熟识的人,总是断不了要明里暗里帮衬帮衬。不为别的,主要是胡家小六儿这孩子实在是懂事又讨人喜欢,而且他们也都知道,胡九自从收养了小六儿之后,不但戒了酒,而且人也越来越热心开朗了起来。那个年代的人就这样,每家每户都还没有变得那么市侩,好心人总是要占了多数的。

“六儿,你快过生日了吧?”

高兰一只手托着脑袋,侧着身子问正在埋着头大快朵颐的小六儿。

“唔……爷爷说了,后天给我做面条!”小六儿听高兰问他,连忙用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唇,回答道。

“可不就是……后天啊,嗯……婶儿和你叔晚上带妹妹去替你祝贺,到时候咱们给你带个大蛋糕去。”高兰看着小六儿一脸满足的表情,打从心里那么高兴。

她是真心喜欢这孩子。虽然胡九家并不富裕,小六儿也跟着吃了不少苦,但是她却从没听这孩子发过一句牢骚,反而却经常看着他主动帮着胡九扫地抹桌子,总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仿佛是没什么让他会感觉到委屈似的。

“唉!真是个好孩子啊……”

高兰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六儿的头。

“六儿啊,你还没取大名吧?”

“嗯……爷爷说就按小名叫六月,他和我讲过,接我回家时是农历六月初三,所以那天就是我生日。”

“六月……六月吗?”

高兰皱了皱眉,这名字可有些不上台面的。

“嗯,爷爷说我将来找到亲爹妈的时候还要认祖归宗的,不让我取大名。”

“这小叔还真是的……哪能这么将就的,眼看就要上学了……连个大名都没有定下来,这不是让人家笑话嘛。”高兰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虽然也知道胡九这是好意,但因为这就委屈了人家孩子,那未免也太欠周到一些。

胡九跟着老李走到了市场边上,这里是靠近停车场的一角,看着车上货物的二奎远远就瞧见两个人走过来,连忙招手示意,“九叔,李哥……”

“哎……咋样,有没人来问价钱的?”

“除了我给自己留的那几筐,剩下都让孙胖子包圆了……这老小子,看起来最近超市生意不赖,刚刚过来连价都没怎么搞,直接就把定金放下了!”二奎嘴里啧啧有声,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说道。

“那可不,老孙一口气包了吾家超市三个连锁店的水果摊子,现在那是瘸子穿大衫——抖起来喽!”老李从二奎手里接过来钞票,一边往兜里揣一边随口问道:“你呢,就要这三筐子苹果了?”

“嗯,就这吧……我那摊子一天也卖不了了多少,搭配着糊弄日子就行了。那个……九叔,咱们开干?”二奎从一边拉过来送货的板车,一边把上衣往车马槽上一搭说道。

胡九老脸一红,“二奎,你先拉上你的货走吧……哪能总让你给我打帮手?”

“什么话?邻里邻居的……哪有干看着不动手的道理?”二奎把板车一顺,冲着老李招呼说道:“李哥,来……卸吧!我码货。”

“成了老胡……你这人就是太磨叽,都是自己人……来,动手吧!”

老李拍了拍老胡,自己倒是先爬上车斗里开始卸了起来。

胡九直觉心里热乎乎的,见两个人已经动开了手,赶紧也扒着马槽攀了上去。

大概忙活了个把小时,车上的货已经卸了大半,二奎这边往孙胖子车上已经是倒腾了二三十趟,虽然说他人是正值壮年,可也累得通身大汗淋漓,双腿有些发沉。

“嗯……!”

双手紧紧攥住了板车把手,二奎弓着腿用力往前一迈步子,却突然发觉后边似乎轻快了一点……

“咦?”

一扭头的光景,眼角余光看到货堆旁边露出了一个涨红的小脸,正鼓着腮帮子用力推着后边,“六儿?你这孩子……快起开……起来!一会儿塌了压着你……”

二奎看清后边正是小六儿在打帮手,心里一惊,连忙用力往前扯了两把停住脚步,对着小六儿大喊道。

“二叔,我能行……”

小六儿有些不甘心地又用力推了推,但前面二奎没有动弹,他自己那小身板却是压根顶不动那一人多高的一板车水果。

“你个小毛孩子裹什么乱,边儿……去!让你李大爷给你找俩果子,到车里吃去……躲开点!”

二话不说,对小六儿虎着脸就是一通嚷嚷。看着那板车上的水果晃晃悠悠,二奎真心是怕把这孩子给伤着了。

“没事儿!”

小六儿摇摇脑袋,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是个倔强的脾气,不管二奎怎么说,还是把瘦弱的肩膀用力顶在车帮上面,咬着牙死撑。

“你这犟小子……唉!”

二奎叹了口气,憋了口气用力一扯背带。

嗨喽一声,只听车子咯吱作响,后背肌肉坟起,硬生生把满满一大车货物拉动,一步步艰难地往孙胖子的货物堆填区那边拖了过去。

这边老李看着小六儿嘿嘿一笑,对胡九说道:“老胡,你这孙子还真是捡着了……别看年纪不大,都已经顶上一把人手了。”

“就是委屈了这娃儿……家里没什么底子,尽跟着我老头子受罪了!”

胡九看着小六儿的背影无声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叫孩子回来,但犹豫了一下子却又忍了下来。他看着这孩子长大,最知道小六儿的性子执拗,别看平时笑嘻嘻的模样,但他要决定了什么事情,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紧忙活了两个小时,一大车货物卸完,小六儿坐在二奎满满当当的三轮车上啃着一个拳头大的苹果,前面胡九和二奎一个人扶着车把,一个人扯着车架,慢慢悠悠踏上了回家的路。

“九叔,小六儿后儿过生日吧?”

二奎一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一边问道。

“嗯,转眼就七岁了……看着这孩儿就长起来,我可是老得多喽!”

胡九笑眯眯地回答,一脸的安慰。

“那得好好准备准备,回头下午收摊我就给孩子把那套褂子整回来……”

“别……啊!我那儿还有别人送来的几件衣服可以改改,你挣两个钱不容易,别整天给他乱花。”胡九连忙摇头,周围左邻右舍的几家总是三不五常地接济他们爷孙,他心里早已经感觉到不踏实了。

“看你说那话……啥叫乱花?我光棍哥一个,自己挣自己吃……眼跟前就这一个孩儿,不体己他我体己谁去?再说了,小六儿身上那件洗的都不见原色儿了,早就该准备着替换了。”二奎撇撇嘴,大院三家里他和胡家走得最近,平时没事儿就总过去转转,可以说,小六儿这孩子他从来都是当成了自己子侄辈来看待的。

“回头我去给孩子归置去,你别乱买,又不知道大小……回来不合适咋办?”胡九哪肯让二奎花钱,连忙推脱道。

“嘿……我说九叔,你就糊弄我吧!小六儿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他的衣服尺寸我能不知道?得了……就知道你老爷子是抹不开面子,别管了……我其实早就看好了一套,可惜就是没小码的,我前两天就已经下了定金,让柜台上给再进货的时候留意了的……”

“二奎,你这……”

胡九正打算继续劝说下去,却突然发现身边二奎两眼发直,右手高高抬起指着前面,干嘎巴嘴不出声,牙齿不停咯咯打架……

“啊!咋了……你,这是……嘶!”

胡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也是一阵头皮发麻,他们此刻正路过河堰边上的仓库区门口,只见远远的里面转运站粮库围栏边上一片灰压压的,成千上万只大老鼠仿佛潮水一样不停蠕动着,前仆后继着往库房里涌了过去,而最诡异地是那么多红了眼的大老鼠,居然只发出了哧哧的攒动和咯咯的牙齿咬噬铁门声,除此之外竟毫无一只发出什么叫声。

“呀!”

小六儿从车辕后边伸出半个头,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惊叫。他用力按着头顶,只感觉头皮一阵阵不断发麻。禁不住往胡九身后靠过去,小六儿把整个人死死贴住了老头子的大腿,结结巴巴问道:“爷,这……这是咋了?”

“别看……六儿,咱们……咱们绕开点儿,不……不行咱们到前面派出所去告一声,这不是咱管得了的……”

胡九也觉得自己牙痒痒的,忍不住使劲揉了揉腮帮子,拽了拽二奎就打算转向回头。

“别……别动,你们看……那些耗子是在救老大呢!”二奎被胡九拽了两把依然纹丝不动,仿佛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似的。

“你个遭瘟娃子,还看个屁呀!走……”

胡九见拽不动二奎,心里不由火撞上来,立刻一脚就踹到了他腚上,“你管它们咋的?那么多耗子……就不说是别的,敢是盯着咱们过来,你挡得住……?”

“叔,你看……”

二奎见胡九急了眼,连忙往粮库门口指指戳戳的大喊:“你们看那是个啥?”

胡九老眼昏花没看清,但是小六儿先瞟了一眼,就跳着脚大叫起来:“爷,爷……看啊,好大一只……”

“啥……嚯……我的老天爷!”

胡九眯着眼睛拢目光盯着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发出了惊讶地一声叫,“这,这……他娘的……这是鼠王吧?”

一只大小如满月小狗般的黑毛巨鼠被钢丝绳倒吊着,正挂在粮库大门口,而一群群的老鼠正顺着四面八方往它周围聚过来。让人意想不到更是那些大老鼠。它们自己百十只一伙儿叠罗汉似的,把几只肥硕的老鼠顶到了半空,来回摇摆着打算凑到巨鼠身边。可惜拴着的钢丝颇为牢固,尽管数只大老鼠扒住了钢丝,把那绳结咬地咯咯作响,甚至满嘴满血,但依然徒劳无功,只能一个个精疲力尽地从上面摔了下来。

“乖乖,它们这是想要救同类嘛!”二奎啧啧嘴,脸上露出满满的惊叹之色。

“就算是这种小畜生,也未必不懂得情义,看来咱们还是太见识少了,也许……”

胡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小六儿和二奎,“还是当没看见这档子事,咱们走?”

“爷,我想救它!”

小六儿眨了眨眼,突然从胡九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襟,指着那只“鼠王”低声细语道。

“胡说!这哪儿敢放了它的?”

胡九老脸顿时一白,虽然明知道这孩子是动了恻隐之心,但那边可是聚了铺天盖地不知多少红了眼的大老鼠——而他们这边才两大一小三个人,这……这怎么琢磨也不像是能直接闯过去的吧?

“那些耗子看着挺灵性的,我看……大概不会咬咱们吧?”小六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胆子大了起来,说着话已经松开了胡九的衣服,直勾勾盯着那只被吊得奄奄一息的大老鼠。只见那仿佛鼠王的大家伙双目微微一动,迎着阳光闪烁出些许亮光,竟是不期然落下了豆大的泪珠来,发出了吱吱哀鸣……

“爷……你看,它哭嘞!”

小六儿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向库门那边走了几步。

“你这娃儿要干什么?别过去……站住!”胡九伸手连忙要拉,谁知旁边二奎却突然大叫:“九叔,你快看……那些耗子过来了!”

胡九一看,可不是……

对面灰压压的一大片,仿佛浪头卷动般,层层叠叠的老鼠们摩肩擦踵,挤挤挨挨地已经往自己三个人这里飞快涌了过来。叽叽喳喳里伴随着爪子和水泥路的刷刷摩擦声,而且其速度仿佛丝毫不慢,那无数瞪着的血红圆眼珠,更让老头子后脊梁的冷汗哗啦一下子流了下来。

“该死的,你愣个屁……快跑啊!”

胡九这里往小六儿的衣领子拽过去。哪知道他还没撵住孙子的脚步,从蜂拥而至的大批鼠群里已经率先跳出了两只灰毛大老鼠。它们腾身飞起竟有一人多高,两只小爪子紧紧抱住了后肢,如同毛茸茸的球般,扑通、扑通落在了胡九面前。

“喳!”

两鼠同时发出了尖利的嘶鸣,浑身寸余长毛根根直立,一对对雪亮白牙呲出,那小三角眼瞪得溜圆,俨然是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娘的!”

胡九这时候眼看自己的亲亲的孙子小六儿就要困在老鼠堆里,那还顾得上害怕。脖子一梗,把腰一挺,顺手扯下来外衣,呼呼舞动挂风,对着那俩足有尺把长的大老鼠就是一顿狂扫!

呜,呜呜!

胡九的大褂子上满是泥水,被他呼呼抖开了,竟然也不次于大扫帚的效果。嘴里哇哇暴叫,老头子一脸狰狞之色,仿佛当年子龙独闯长坂坡之威风,带着一身的风烟灰土,狂风扫落叶般往那两只大老鼠猛砸过去。而两只老鼠却不慌不忙轻轻往两边闪开,微微顿了顿身形,刺溜一下子从胡九胯下钻了过去,一左一右地顺着他的裤腿一下子就窜到了他肩头上。

“呀!你们个……腌臜货,下去……”

胡九此刻乐子大了,先是整个人仿佛是中了高压电似的一阵哆嗦,然后后背僵了片刻,紧接着又是一通破口大骂,然后右手猛往起一挥。

那沾泥带水的褂子,呼嗵一下砸在了自己后脖子上边,也不知道是不是裹住了老鼠,反正是先把他胡九老爷子砸了个七晕八素,眼冒金星,险险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边老头子还在和两只大老鼠殊死搏斗,而小六儿却已经被大片的老鼠团团围住了……

耳边响得都是吱吱喳喳声,小六儿只觉槽牙发紧,浑身上下的汗毛根根直立,一颗心嗵嗵地跳个不停。

那些老鼠一圈圈地翻滚涌到,恍如灰黑色潮水一浪一浪拍打过来,只不过这浪头上落下的并不是那浑浊海水,而是大大小小活生生的老鼠罢了。

原本跑出去的二奎,此时不知从哪里又提了一只灭火器闯了回来,耳轮边只听他“啊”的大吼一声,那灭火器里泡沫噗地就喷涌而出,劈头盖脸地将胡九和跟前一片老鼠群覆上了层白色的泡沫。那大号灭火器强劲的推力,让正在往小六儿那边支援鼠群支起的“高墙”轰然倒塌,就连小六儿猝不及防也被捎带了一头一脸。

“噗!呸,呸呸……二奎叔,你这……噗……呸呸!”

小六儿此时已经乱了手脚。原本那些耗子只是围住了他,尚还谈不到伤害自己,反而是二奎这一通折腾,让他从头到身上狼狈不堪,一时间就连原本要过去解开那钢丝绳的初衷,也被这一打扰的给抛诸脑后了!

“小六儿,你还啰嗦个啥?跑啊……”

二奎压根没有自己好心办坏事的觉悟,他手里的灭火器已经喷空,恨恨地把空瓶子哐啷一扔,嘴里只是一个劲地大吼。

“二叔,你别管了……你看,它们压根就没有想咬我。”小六儿哭笑不得指了指身边,反而不急不慌地继续往库门那边走过去。

“六儿,你这娃儿就是死犟……你看它们……咦?”

二奎捋了捋袖子刚打算闯过去硬拽,这时才突然发现那些老鼠居然真像小六儿所说,它们只是分出了一群恶狠狠挡住了自己的去路,而大部分则仿佛夹道列队般,给小六儿让出了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直通往那被吊大老鼠的位置,也就是粮库库门那边。

与此同时,胡九也被两只老鼠逗弄地没了力气,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任凭那两家伙在他左右来回乱转,只是呼呼的喘着大气。

“呼……咳咳,我说二奎……你……你别白费力气了,小六儿说得不错,那些个耗子没打算伤人……看样子,是让咱们帮着救它嘞!”胡九大口气咳喘了几下,自己揉揉老眼,冲着二奎摆摆手说道。

“不会吧……这些家伙有那么精?老天爷,它们别是打算憋着想打什么鬼主意吧?你老可别大意,先把小六儿叫回来再说,再说了,就是要放……那也得让我去吧……”

二奎看着小六儿越走越远,心里直打鼓,他看着这铺天盖地的老鼠,心里还是毛毛的,总觉得应该是把孩子先拉回来才是最上路的做法。哪怕是打算把那大老鼠放开,怎么盘算着也应该是换自己过去还差不多。

“怕是够呛,你没看见那些家伙只放六儿过去?你和我可没六儿那待遇……再说了,你就没觉得那大家伙不一般?我听老人们聊过老天津卫的天后宫五家仙,咱们今儿别是遇上成了气候的主儿吧?”

胡九自己本来就算是个信神信鬼的主儿,小时候他从老辈人嘴里也听过不少有关“狐黄白柳灰”五大家的故事,刚刚被俩家伙戏弄了一通,他反而把这茬儿给突然想起来了。

“啥年月了,你老还信这个?”二奎看看老鼠们没打算对自己怎么样,反正也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摆出了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你小子,先别和我犟……你看这眼前的架势,难道还不得服软?反正六儿过去了,咱们是走也走不成,眼下也只能看这孩子能不能成了。”

“没见过你老爷子这么糊涂的,敢情小六儿这孩子还成救命稻草了?”

二奎撇撇嘴,他这边和胡九拌着嘴,眼角余光却一直看着小六儿。不只是他,其实胡九此刻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只不断地不住口求神念佛,盼着孩子别出意外。不过两个人同一时间都打定了主意,只要看到那些耗子有什么对小六儿不利,哪怕是豁出去自己一条命不要,也先得把这孩子抢出来再说。

再说小六儿这边,此时此刻的他心里未尝不是战战兢兢,毕竟才不到七岁的小孩子,再聪明懂事也挡不住这眼前的情势实在太让人胆寒。他每迈上一步都感觉脚跟发颤,腿肚子一个劲地打哆嗦,心里不断念叨着:“我是办好事,办好事……爷爷说好人有好报……有好报……有……好报……”

这孩子起初是真被那吊着的大老鼠眼中泪水给激起了侠义心肠,虽然说也是知道老鼠这种东西算不得什么好家伙。但事到临头,看着那被吊得奄奄一息的“倒霉蛋”眼中带泪,自己心里最柔软处仿佛被狠狠戳了似的疼痛,也就不管不顾地径自闯了过来。

可是哪曾想短短不过百十步的距离,竟每一步都让他费尽了力气才可以抑制住转身就跑的冲动,以至于走过十几步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前发闷,忍不住把嘴一张,哇哇地把早上吃了的那些东西吐了出来……

“嗳!我说小六儿……你咋样?不行就跑回来……爷爷和你说,你可不敢死撑……要不,咱们不揽这事儿了!”

胡九一见小六儿难受地哇哇直吐,心里顿时百爪挠心,急得是连跺脚带摇头,这才知道自己心里不能容忍这孩子受得半点委屈,更别提眼下小六儿还身处这么危险的处境了!

“爷……好了……没事儿……呃呜!”

小六儿干呕了几声,慢慢直起腰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顽强的执拗之色,摇了摇还有些眩晕的脑袋,向前面看过去。

不远处只见通往库门的石板路上,赫然有两处露出几道乱七八糟的刻痕。说也奇怪,那些老鼠在给他让路的同时,竟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个区域,而所以才令这鼠群中开辟的道路显得弯弯曲曲,绕了一个不规则的S型,若是从上向下配合着看去,恍如靑虚虚的太极图案般印在了一大片灰色之间。

“吱!吱……”

那被吊的大老鼠见小六儿注意到了机关所在,顿时双目发亮,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声嘶叫起来。闻听得鼠王大叫,众鼠顿时鼓噪,那灰色的鼠潮里一片哗然,吱吱声不绝于耳,更有几只体格健壮的老鼠,哧哧蹿出鼠群,强用后肢人立而起,对着那两处刻痕比手画脚,似乎是想要告诉小六儿什么?

“啥意思?”

小六儿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他压根看不懂这几个想要和自己讲什么,为难地挠了挠头,转身向二奎和胡九那边看了过去。

“啊?”

二奎同样是一脸的懵态,看小六儿转身似有询问的意思,只是摊开了双手,作不解状。

倒是胡九毕竟是见多识广,踮着脚往前望了望,忽然灵机一动,大声说道:“乖娃儿,你用石头砸砸看?”

左右看看,小六儿从路面上拾起一块碎砖,运了运气,用了最大力气冲着那边扔了过去……

嘣!

只见金光一闪,那刻痕处霍然显出火光,金黄色的流光一转,已是将那碎砖弹了出去,鼠群里顿时又是一阵大乱。

“嘶……”

胡九和二奎两个互视一眼,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啥人搞得?活见鬼了吧!”

那被吊大老鼠此时却兴奋了起来,一个劲吱吱乱叫,而小六儿脚下几只健鼠也从附近推来了几块拳头大的石块,冲着他不住点头,示意他继续下去。

小六儿皱了皱眉,左右手又各执了石块,咬牙啪啪甩出。

嘣……嘣!

石块这次被打的更远,但小六儿却也看出了苗头。索性周围鼠群里源源不断把石头运了过来,他干脆左右开弓,把那两处当做了自己平时砸罐子的游戏目标,接连不断的碎石往前抛了过去。

那两处禁制虽然神妙,但终究反应跟不上小六儿和鼠辈们配合起来的速度,而远处胡九和二奎也随着划拉了一堆石子,响应着小六儿,远远把石子丢了过去。

一时之间碎石如雨,噼啪声不绝,从而也让三个人找到了空隙,正好小六儿举起了一块脑袋大的石块,倾尽了全身力气骨碌碌滚撞了过去,闪烁的火光中,那石块和较近的一处禁制狠狠撞到一起。石块轰地一下炸成了数十块碎片,竟然让那刻痕周围裂出了数道纹路,褐色浓烟滚滚而出,眼看着那地方已经毁了大半。

“吱……!!!”

库门钢丝绳上大老鼠一声欢呼,无数老鼠们此刻也顾不上再和小六儿他们爷仨个纠缠,灰压压的鼠潮再次返回围着那剩余禁制地面,咔咔咔咔地一顿狂啃。被破掉了关键之处的禁制再也无法发挥作用,阵阵令人牙酸的牙齿和石面撞击声里,两处禁制顿时被无数老鼠刨成两个大坑,碎石瓦砾散落一地,刻痕顿时完全不见踪迹了……

咯嘣嘣……嘎!

不等小六儿和胡九三人过去解放,那被吊大老鼠一个翻身已然恶狠狠咬在了束缚上,铮然巨响,看起来牢固异常的钢丝绳被它几口咬断,黑影从天而降,一只足有两尺多长的肥硕巨鼠,神采奕奕地从半空里跳到了小六儿面前。

“吱吱!”

大老鼠围着小六儿滴溜溜转了几圈,用力吸了吸鼻子,突然眼中精光一闪,从口中吐出了一股灰色烟气。隐隐间有光华闪动,那灰烟怪蛇似的从下直直钻到了小六儿面前,还不等小六儿躲闪,怪烟已嗖地蹿进了他口鼻之中……

“哎呦!”

小六儿叫了一句,突然脸色发青仰面就倒。后边胡九和二奎刚刚赶到,一把扶住了孩子,而那大老鼠反而满意地冲着两人点点头,吱地一声长嘶,转头往库房后边急急忙忙地走了。

呼!

狂风骤雨般,只听沙沙如雨打芭蕉,爪子和路面发出潮水似的乱响,原本灰压压的鼠群越过三个人,转眼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六儿!”

“乖娃儿……”

胡九和二奎这时候根本顾不得它们,只忙着拍打孩子,急急呼唤。心里不断咒骂着那不开眉眼的妖怪臭老鼠,明明是自家孩子豁出去危险救了这家伙,反而弄了什么法儿,让小六儿给昏迷过去了……

东河堰临街小院,胡家。

“真他娘活见鬼!”

不大的房间里,二奎的嗓门比哪个都大,他也不管门对面刘强正骂骂咧咧地嚷嚷着,只是不住口地连连叫嚷。

“我们就不该揽这档子闲事,倒是救了那个畜生,反而让它恩将仇报把咱孩子给伤着了……”

“你个二愣子……嚷嚷什么?没看见六儿正躺着呢……大夫不是说了吗?这是给惊着了嘛!还吵……要吵吵就出去和那个败家子嚷去!就你烦人……”

胡九这主人没言语,倒是闻讯而来的高兰叉着腰把二奎训了一顿。她是看着小六儿长大的,要说疼孩子,她也不下于屋子里的两个男人。

“是啊!张大夫刚刚说了的,六儿的身体没什么异常……就是给惊着了而已,二奎你就别嚷嚷了么……”才送走了大夫的胡昌华一推门走了进来,拍了拍二奎说道:“在这儿的哪个不是看着小六儿长大的,本来就着急上火的,你这么嚷嚷也无济于事不是?”

“昌华哥,你是不知道……”二奎刚想争辩几句。

门一开,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九叔,小六儿咋样了?”

皱着眉看了看刚刚进门的强嫂,胡九叹了口气:“说是没什么大事……可这不就是躺着醒不了嘛!”

“刘强家的,你去让你男人把嘴闭上行不行?这家里人都快烦死了,他还在门口裹什么乱?”

高兰看着强嫂撇撇嘴,下巴抬得高高的数落道。

“他就那脾气,我……我说不动他……”强嫂被高兰一句话呛得声音更小了许多,她虽然人性很好,但受了刘强这家伙的连累,总是在邻居面前说话没什么底气。

“你就窝囊吧你……就你家那醉鬼,给了我一天收拾他三次都不嫌多!你倒是硬气一点儿好不好?人高马大的,甩他几个耳光还不是轻轻松松?”高兰脸色缓了缓,但嘴上还是不肯饶人。

“行了行了!你管人家干什么……就你厉害,还不去给孩子端点水过来,我把药买回来了……”

胡昌华脸一沉,他是见不得自己婆娘这嘴巴不饶人的德行,虽然她也没什么恶意,但毕竟是容易惹事,连忙催着高兰去外边小厨房里倒水去。

“你管我……就是你支开我我也要说……这败家子就是个窝里横,一天到晚的欺负女人,迟早……”高兰不满意地横了胡昌华一眼,絮絮叨叨地走了出去。门才一关,就又听见她对着外边刘强那边又吵了起来……

“唉!这婆娘真不让人省心……”胡昌华一挺腰,把口袋里的几瓶药往床边一放,连忙也跟了出去。

“小叔,你看着孩子,我出去让她和那个货小声点儿……也不知道分个轻重缓急,整天价就会吵吵……”

“昌华哥,你别管,那小子就是欠抽的……等我……我也去。”二奎看着小六儿人事不省,也正心烦,随即也借这茬儿跟了出去。

“那……我去看看?”

强嫂脸色恓惶,她为难地把手里一篮子煎饼和鸡蛋往桌上一放,连忙也往门外走了出去。

“唉!”

胡九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几个人吵得心乱,还是因为看着孙子不见好心烦。他一言不发,站起来腾腾腾在地上来回绕了两圈,随手把床头的药拿起来看了看,又重新放下,紧接着嗵地一拳重重砸在了墙上……

对于小六儿来说,他此时还正在自己的梦里,恍然重新经历了一遍前世之旅。

前尘旧事浮光掠影,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云海翻腾奇峰迭起,星河闪耀触手可及,更有那让人叹为观止的华丽宫殿,厚重古朴的祭坛,一幕幕仿佛电影片段似的从脑海里晃过。小六儿只觉自己有如一缕轻烟,无牵无挂地在梦境中游荡,正得意时,突然面前惊雷乍响,轰隆隆一团火球迎头撞了过来,立刻身体一沉,直接从高处云端狠狠坠了下来,忍不住嘴里**出声:“呃……”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好像是一块沾满了冷水的毛巾刚刚从额头被取了下来。

“醒了!醒了……”

身边有几个熟悉的语调响起,夹杂着些安慰的笑声。

双目酸涩无比,想要张开却感到无能为力,略微缓了缓,眼皮终于不再沉重,这才慢慢睁开一线,面前正是胡九一张老怀安慰般的笑脸,虽然眼角眉梢犹自带着几丝愁意,但那嘴角已经高高扬了起来。

“乖娃儿……我的小六儿,你可真把爷爷给吓死了!”胡九用大手摩挲着小六儿的脸蛋,眼神中满满都是紧张和爱惜。

“孩儿,你总算是醒了,好家伙,你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倒差点把你二奎叔我急出个好歹来!”

二奎这边也凑近了身子,摸了摸小六儿的手心,感觉到温度正常微微有着潮气,心里这才踏实,准知道是这孩子已经恢复了过来,总算是不枉费几个人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爷,我……嘴干的厉害,想喝水。”小六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只觉火烧火燎的嘴唇发紧,喉咙里也像是塞着一大团棉花,连咽唾沫都有些费力的样子。

“啊,水在这儿。”

胡九连忙把一个茶缸子端到小六儿嘴边,轻轻把他的肩膀扶了起来,靠在床头上面。

“慢点……别呛着。”

看着孩子咕咚咕咚大口喝水,胡九心里突然很不好受,刚刚的喜悦不自禁也淡了许多。他有些懊悔之前任由小六儿去冒那个风险,虽然眼下孩子看起来没什么大事,但终归是昏睡了这么久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万一有个什么好歹,自己可是真的不会心安了。

“爷爷……?”

小六儿敏感地发现胡九心事重重的,轻轻推了推茶缸子,示意自己已经不喝水了。

“哦……不喝了?那你继续休息吧。你……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胡九把小六儿的身体放平,二奎已经悄悄退到了门口,掀着门帘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一起出去。而胡九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没有,我就是困得厉害,想睡觉。”

“好,好……那你先躺着,一会儿爷爷给你把粥拿进来。”

“哎!”

小六儿乖巧地合上了眼睛,胡九叹了口气,紧走几步,遂跟着二奎走出了门外。

“你有什么事,说吧?”

“九叔,说实话,我这心里一直都有些不踏实,你看……是不是请花四姑过来看看?”

“那个老婆子?”胡九知道二奎说的就是街尾那个神婆花四姑,对于这位,胡九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当年还乱糟糟的年代,这婆子就是个走东家窜西家的惹事苗子,不但惯于装神弄鬼,而且还兼着保媒拉纤和接生的买卖。后来破四旧,这家伙摇身一变又成了自我揭发,打破封建残余的积极分子,整天价领着一大帮年轻人到处“打家劫舍”,就连老实巴交的纸扎铺老钱都因为她受了害,愣是把个三代经营的老铺面给生生毁了,以至于大多数老人们见了她都有些怵头。

这两年风声不那么紧了,这婆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了高人指点,又继续操持起了老营生,开了一家所谓“民俗特产专卖”的小店,表面上是买卖些中国结、年画、香炉之类的小物件,实际上和她早年做的事情并无二致,也是靠着一张嘴打遍天下的生意。

虽然看不惯的她人很多,不过敢于正面和她打对台的人却很少,最关键是传说这婆子家供养了黄大仙,也就是人常说顶神的那个说法。老人们多少都忌讳这狐黄蛇鼠之类的灵物,所以大多数都约束着家里的少男长女不要去挑衅那老婆子,只盼着这花四姑作孽做多了自己那天一觉睡着再也不醒,让那鬼差勾了魂去。但是万没想到,这老婆子人活了七十多岁,反而越活越精神,不仅身体不见差,近些年就连大病都没有得过,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不过也正是为此,也有些人却开始信了她本人所说的那套鬼话,什么家有黄大仙护身啊,什么吃过大仙的灵符百邪不侵啊,什么她和阎王借命三十年啊……总之啊就是一句话,她花四姑有法力高强,又有大仙罩着,谁都奈何不了她。

二奎本来也不是一个信这些的人,不过眼跟前也就这么一位能和那些神神鬼鬼沟通的人物,眼下慌了手脚,自然也就病急乱投医,想起来这老婆子了……

“怎么样?您说句话,其它我来办……不就是要些好处嘛,我那里还有现钱,给她就得了!”

“哎……二奎,你这是什么话?这就算是让她来,也不可能让你掏腰包,我这里有……不过,我是知道这老婆子的底细,那就是一个糖稀公鸡,先不先要粘你一层下去她才甘心。而且,你说大夫都讲了……小六儿不是没什么大事嘛。”

“你这人就是磨叽,不就钱嘛,花了就花了,我也就为个心安,您还哪儿那么多说辞?别管了……”

“嗳……慢着、慢着……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你这二愣子,就不能稳当点!”

胡九一把扯住了二奎,他知道这汉子也是好意,尽管他很不待见这神婆子,可是犹豫了半天,他到底也是勉强同意了去央求这位“大仙”上门治病。

出了门,胡九把刚回家的胡昌华两口子又喊了过来,替他招呼着孙子小六儿,自己则满怀心事地跟着二奎往街尾走了过去……

花四姑今天是没有开店门的。

要说倒也不是她有什么避讳,只不过,前两天她给下面县里一个富户家里的傻儿子说了一个大他七岁的老婆,虽然这女人是个二婚头,可好在没生养,也算是便宜那个傻子了不是?一个为彩礼钱等着给老妈看病,一个是不惜重金为了只是家里传宗接代,这凑合着一起过日子也算是合拍。

花四姑越想越得意,不觉多喝了几杯,一觉睡到了今天中午才起。故此,她也就干脆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躲在家里悠悠闲闲地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打发时间。

嗵……嗵、嗵!

颇犹豫地敲门声响起,花四姑翻了翻眼皮,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谁呀?今天不开门,改天来吧!”

她这人精得很,听到来的不是熟客,立马很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一个是难得天安逸,自家躲躲清闲还有那不开眼的打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所以连说话的口气也生硬了许多;二是她深知客人心理,做她这一行是做生不做熟,而且越是拿大越是先抢了一分先机,对于来人更显得自己高深莫测。至于那些转头就走的顾客,她自然也不屑一顾,俗话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真要是急事求告到她门口的,别说是态度倨傲一点,就是她对人丝毫不假辞色,那恐怕对方也只能放下身段和她慢慢商量,而那时候……自然也就是由着她狮子大开口的了!

“花婆,我是前街卖水果的二奎……”

门口又响起了嗵嗵的敲门声,这次显而易见频率急促不少,并且伴随着二奎的大嗓门一个劲催促,花四姑的眼睛眨了眨,不禁有些纳闷:“这个愣头青前两天才请我家大仙帮他批过流年,难道说这么快就应验了?可要是他……刚刚那么拘谨地敲门干什么,难道不是一拨来的?”

“花婆!花婆……开门啊?”

“来了来了,你个愣货能不能等等,好容易我老太婆歇晌松快点儿,你这不开眉眼的又来聒噪,真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你的了!”花四姑啪地把电视一关,随手把桌上的花生往簸箕里一划拉,提着半瓶酒往橱柜上一搁,这才晃晃悠悠朝着院门那边走过去……

“四姑,你好啊!”

一开门,胡九有些尴尬地冲着花四姑一哈腰,脸上带着一些敷衍的笑容。

“呦……这是谁呀?啧啧啧……老九你可是稀客……往日里也不见过来串门子,今天这是那阵邪风……把个你吹来了?”

花四姑一见是胡九,立刻蛮不待见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冷嘲热讽。

要说她和胡九也算是老相识,早些年胡九的老婆还重病弥留时,胡九也曾不止一次求告到门口,那时候正赶上那个打破一切的时代,她自己自然也就绝口不敢提本来的“那套业务”,只好硬着头皮把他赶了出门口。

谁知日子过了不久,就传了过来胡九老婆离世的消息,当时花四姑于心不忍,便带了纸马香稞去拜祭。

而胡九一见她上门,却红着眼睛拿着扫帚把花四姑撵了出门,而且当着亲友们破口大骂不已,后来两家自然是没了交集。接下来的这么多年,每每胡九遇到她花四姑,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指桑骂槐,但这家伙当时总是醉醺醺的,她自己又心里有愧,也不好多和他纠缠,只能暗气暗憋地忍着。现如今,这胡九自己找上门来,她哪有不抓住这机会狠狠报复的道理?

“花婆,九叔这可是诚心上门来请教您,都是街里街坊的,以前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您也是咱们长辈,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吧?”二奎乐呵呵地打了个圆场,按照辈分来说,确实花四姑在三个人里是最大的,而年纪也奔了七十有余,他这倒也不是完全的客气话。

“嗳……我说二奎,你要有事找我咱们好商量,不过要说这胡老九嘛……哼哼!”

花四姑冷笑一声,瞅了瞅胡九没言语,但手里却反扣门边,看意思是要关门的架势。

“唉!”胡九叹了口气,啪地把手往门上一拦道:“得了,四姑……我老胡以前多有得罪,今儿不说别的,我给您嗑上一个,就当是赔不是了!”

说着话,脸色异常难看的胡九,随即退开几步就要磕头。

“慢着!”

花四姑连忙过去把他胳膊一扶,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如今不比当初,咱们不兴这个……你要和我赔不是,以后见了面客气点儿就成了。你四姑我不是个小气人,这么大年纪了,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事……嗯……家里说吧!”

“咦?”

二奎看着花四姑心里直犯嘀咕,“以前这老婆子可没这么好说话嘛,不说远的,就前几天生意不顺,我找她给说道说道时,还坑了我几百块香油钱才放过我,就这还絮絮叨叨地把我一通数落,说是我办事忒不大气。如今……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那就谢谢四姑了!”

胡九不是个犟眼子,本人也已经年过花甲的岁数了,“人老精、马老滑”,半辈子经历风雨,他怎么看不出来这花四姑也是并不打算和他把梁子结死,眼下有了面子,只当是各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了的意思。

“喝水吧。”

花四姑颤颤巍巍从橱柜上边提了茶壶,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凉水,然后笑眯眯问道:“看样子,你们是遇上啥解不了的难事了?咋了,是家宅不宁还是流年不利……还是说有啥不干净的东西找麻烦?”

“不是,花婆您听我说……这事得从昨天早上说起……那个,我们……”

二奎是个直肠子,他见胡九有些犹豫,便直接把来意挑明,将昨天早上遇到群鼠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不是后来……那老耗子喷了口烟过来,熏得小六儿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大夫看了半天也说是没有大碍,但看着这孩子一直没啥精神,我这心里犯急,然后……就拉着九叔过来了。”

“噢!”

才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面前一阵微风呼地吹过,花四姑的脸色随之一变,立刻做了个让两人稍待片刻的手势,转身便急急走到了里间去了。

大概等了一支烟的工夫,花四姑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先是打量了一下胡九,然后冲他竖了一下大拇指说道:“老九,我还真得恭喜你嘞!”

“啥?”胡九愣了愣,摸着后脑勺问道:“你说恭喜我啥?”

“还不是羡慕你家有福气呗!你们知道你们昨天早上遇到的是哪个?”

“哪个?最多就是个耗子精吧……”二奎嘿嘿一呲牙。

“别胡说……你个小毛孩子不知道就别扯淡,小心大仙听见了罚你!实话和你们说,那可是咱们附近一片的五显通神的老韩家长辈……”

“啥?”胡九和二奎两人有些发傻,愣愣看着花四姑,“啥叫五显通**,为啥您管那……那个叫老韩家……”

“你们啊……唉,这么说吧……咱们老辈人不是有五大家的说法吗?”

“嗯,对啊!”

“这五大家说的就是五显通**,这狐黄白柳灰分别是哪五位你们大概也清楚,这灰仙老爷就分管着仓粮灯火,咱们老百姓往日里供的仓神有当年韩信一说,所以灰仙老爷也就和老韩家结了善缘,显化世人面前也多数自称是老韩家的。故此,这才有这么个称呼……你们听明白了吧!”

花四姑一边不耐烦地说明一边咬牙切齿地瞪着两个人,看着这瘦小枯干的老太太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胡九和二奎只觉后背一阵阵发麻,只好一个劲的点头,表示自己是完全听懂了。

“四姑,你看我家小六儿他……”

胡九对于花四姑说的从心里显然不是很在意,他最关心还是自己孙子的身体。

“没事儿,大仙说了……你家是积善之家,那孩子才有了这机缘巧合,这是福报,不是祸端,不用怕……过了今天晚上,他就完全好了!”花四姑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口中振振有词。

“真的?四婆您就不去看看……”二奎一伸脖子,大着嗓门嚷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你们这两个别打扰我看电视,去去去……回去啦。”

花四姑有些不耐烦地冲着两个人摆摆手,随即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大了。

“咋办?”

二奎瞅瞅胡九,老头子皱皱眉,半天才说道:“走吧,回去看看,不行的话明天再来。”

“成。”

于是两个人商量妥当,和看电视看得入神的花四姑打了个招呼,也不管她听没听见,便一起转身往外走去。

嘭!

看着两个人随手关上了院门,花四姑啪地把电视关上了,脸色一整,哈腰冲着里间低声说道:“老太爷,这事儿按您吩咐的我已经照办了,接下来……那个……嗯……那孩子真不用咱们看看去?”

“不用……韩老鬼传过话来,这孩子不是咱们一路人,示好即可,过了就反而不美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尖细声音从门帘后边传了出来。

“是是是,你老嘱咐的是,小四多嘴了。”

花四姑一哆嗦,她听出了这声音里有些不满,连忙又趴下磕个头,更为恭敬地问道:“老太爷您今天是进些活食还是……”

“唉!你也年纪不小了,还是少替你造些孽吧……随便弄些熟食就好,记得回头替我打上一壶好灯油添添香火,等吃完东西我就去找韩老鬼摸摸底去……”那声音听出花四姑的惶恐,叹了口气语调放得柔和了些,慢慢低声嘱咐道。

“是是,我这就去办……”

花四姑眉头一松,知道今天赶上老太爷的心情不错,总算是过了一关,连忙小跑步到了厨房,从柜子里摸出了一只烧鸡,又从灶上拿了一些小菜和一瓶二锅头,摆在托盘上端着送进了里间。

不多时,她又空着手退了出来,然后从床铺下带了些钱,便直接锁门出去了……

门帘一挑,从里间溜溜达达走出了一只半人高佝偻的身影,昏暗的房间里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一对绿油油的眼珠子烁烁放光。

那身影背着手在外屋转了几圈,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会儿,似乎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他猛地拍了拍屁股,连窜带跳地呼一声飘出了家门,一个起落就跳出院墙,黄光一闪转眼不见了踪影。

不说花四姑这里,再说胡九和二奎回到了家里。这时候小六儿睡得正熟,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应该是已经没了大碍。反倒是高兰小声地埋怨二奎:“你这不长记性的货,那个花老婆子是就长了个嘴瞒哄人,也就你这记吃不记打的把她当圣人……还把九叔拉去见她……不记得当年婶子那档子事了?看你就是嫌这家里太平日子过多了,想找点儿不痛快。”

“姐,你别光说我……你不也是成天价把那尊瓷菩萨当成了宝贝疙瘩,又是烧香又是拜的……这孩子枕头上那串佛珠,该不是你刚从对过儿崇德寺里求来的吧?”二奎哪肯认头,于是不服气地指着枕头旁边那个小小的桃木珠串,歪着头和高兰争辩道。

“行了行了,孩子睡了,你们还吵吵什么……走了,回家!那个……九叔,晚上我把饭给你和孩子送来,你就别做了啊。”胡昌华拽了一把高兰,又瞪了二奎一眼,然后边嘱咐胡九,边拉着两个人往门外走。

“哦,那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都忙累了,回去注意休息,早点睡觉。”胡九拍了拍胡昌华,点头哦了一声又唠叨了两句。

转眼时间已是到了傍晚,胡昌华送来了晚饭,喂了小六儿一些粥,接着叔侄俩喝了几杯,又唠了一阵儿,胡昌华便起身回家了。

阳光慢慢移到了院墙后边,天色看着就昏暗了起来,胡九一个人在院子里自斟自饮,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想着心事。他其实已经戒酒的,不过赶上了孙子摊上事情,又心烦气躁,不免便再次端起了酒杯。好在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多喝,只是浅酌几杯便提着酒瓶往家里走去,打算着趁小六儿睡熟,悄悄把瓶子藏进柜子,免得小六儿看见这老脸挂不住。

“嗯,奶奶……你说的小六儿都记住了。”

才走到门口,突然一句低语让胡九停住了脚步。房门是虚掩住的,听得很清楚,这说话的是自己孙子小六儿无疑。

“奶奶?”

胡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家里现在就是爷孙两个,出家门的时候,小六儿还在熟睡,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么一句?难道……是在说梦话?”

想到这里,胡九不敢怠慢,连忙一把拉开门跨步走了进去。

黑洞洞的屋子里模糊不清,映入眼帘的只是勉强看得出轮廓的摆设和床上正坐着背对自己的一个人形。

“咳咳……六儿?”

胡九把旧瓶子弯腰放到门边角落,试探着叫了一句。

“哦……爷,你回来了?”

那人影缓缓转头,幽幽的目光望向胡九,仿佛是在蓝水晶中电光闪烁,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能感觉到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盯着自己,顿时悚然让胡九的后背一僵,整个人也同时像是被电着了似的,无法动弹。

“爷爷……?”

那人影哗啦一下子翻身跳了起来,噔噔地跳下床一把抱住了胡九……

“啊……!!!”

胡九立刻哀叫了起来。

“疼……疼死我了,谁?是六儿吗……”

“是我……咋了?爷爷,我撞着你了吗?”

啪的一声,门口灯绳应手拉动,天花板上的灯管闪烁了两下,随即大放光明,家里立刻亮堂了起来……

小六儿此刻正讪讪地松开了胡九的大腿,而老头子却双膝一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侧坐到了地上,一张老脸一红一白的,说不清是痛苦还是难堪的表情,而两只手则紧紧捂着自己的要害部位。

“你……你这……你这娃儿,哎呦……真是……”

冷汗直冒,胡九哭笑不得地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小六儿,好不容易才低声细语地说道:“你倒是慢着点啊?你这一脑袋,差点要了你爷爷的老命呦!”

“噢……”

小六儿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坐地不起的胡九,挠了挠后脑勺,突然感到不对,连忙又伸手过去搀扶老头子,打算帮他站起来。

“别!别……别动我,我就这么坐坐就好……”

只觉得下边似乎是被一只钢杵狠狠捣了两下,剧痛带着小腹也一阵阵抽搐,此时此刻,胡九哪里还敢再动,连忙阻止住了小六儿的动作,让他去搬了两个坐垫过来,就这么两个人依偎着门口说话。

“我说孩儿……你这刚刚是在和谁说话?我进门好像听见你喊谁叫奶奶来着……”

胡九龇牙咧嘴地低声问小六儿,他很确定自己刚刚不是幻听了。

“是奶奶啊?她说她很多年以前就住在这屋里,我一睡醒,她就在旁边坐着看我,我叫她,她还被我吓了一跳呢!”

“别瞎说……这屋里除了你我哪还有什么别的人?”胡九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脸色愈加变得惨白。

“我没瞎说,真是有个奶奶在我旁边坐着来着……她说她叫王桂莲……”

小六儿见胡九不信,小脸鼓得红通通的,连忙争辩道。

“什么王桂莲……等等……你说她是桂莲?”

胡九一愣,连忙又追问道。

“啊……是叫这个啊!她说她和爷爷你们老两口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了,还说我应该叫她奶奶……我们本来就是一家子嘛……”

小六儿这边一边学说着刚刚的对话,一边回头往床那边看了一眼,“咦……人呢?”

背后感觉凉风习习的,胡九只感觉头发根发乍,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六儿啊,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舒服?就刚刚……你眼睛……啊,不是,你把脑袋凑过来,让爷爷看看你。”

胡九刚刚想直接问小六儿的眼睛是否有什么不妥,忽然他又觉得还是自己看看更好,于是便临时改口让孩子把脸凑了过来。

圆鼓鼓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对眸子皂白分明、清澈见底,却丝毫不见什么绿火之类的东西,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

“爷,奶奶说我有慧眼,可以通阴阳……啥叫慧眼啊?”小六儿忽然一句话让低头不语的胡九吓了一跳。

“啊……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奶奶讲我有慧眼……那是个啥呀,爷。”

小六儿一副天真的表情,让胡九左右为难。说实话吧,这真是怕吓着孩子;可要说假话,只要没搞清楚小六儿眼睛是怎么回事,这孩子以后难免会再遇到什么神神鬼鬼的,到时候自己可怎么解释?

胡九一边挠头,一边埋怨死去的老伴王桂莲,心里话你老婆子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还改不了多话的毛病——一个孩子,你和他讲那么多干什么?

你自己说完了一走了之,但眼下,可是让自己做了难喽……!

“啊,那个啊……奶奶是说你眼力好,别人看不见的,你都能看见……呵呵……六儿乖,咱们早点睡觉吧……”

小孩子说了些话,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但这一夜胡九是辗转难眠。他这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从他把小六儿带回家那会儿的事情,一直琢磨到现在这六七年的点点滴滴,最后他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管眼下小六儿是遇到了什么事也罢,自己爷孙俩的早就被绑在了一起,就是天塌下来,他胡九也是得给孙子先顶着,好歹也让这孩子太太平平长大,好好混出个样来才成!

第二天一早,胡昌华就带着高兰和自己那闺女胡小梅上门来,他们是早就说定了要给小六儿过生日,两人专门请了假,打算是带俩孩子到市里新修的游乐场去好好玩一天的。

“你出去了要听你小叔和你婶的话,走路拉着妹妹,别乱跑……这50块钱你拿着……”胡九刚把钱掏出来,就被胡昌华一把给按住了。

“九叔……你这是干什么?又都不是外人,自己家孩子……能花我几个?别和我瞎客气……走了走了……您呀,今天给我们照呼好晚饭就得……走了啊!”

胡昌华也是真喜欢小六儿这孩子,早先曾试探着想问问胡九,肯不肯把这孩子过继给他两口子,哪知道这老头子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按他的说法,六儿是要迟早认祖归宗的。自己虽然眼下看护着这孩子,但毕竟要为他以后打算,或者,谁知道这孩子会不会遇到自己的亲爹妈?

也就是因为胡九这份执着,派出所还一直没给小六儿上户口。原因也就是没办法确定是给孩子登记到哪个地址,确定家庭关系,以及他的姓名还填哪一个,或者说,他具体应该是姓什么姓。

“二奎,二奎?”

胡九从家里出来,直接转到了二奎住的北房那边,哐哐地敲了敲窗户,“你在吗?我打算今天去社区派出所,去帮小六儿把户口先给办了。你要有空儿,就和我一起去一趟。”

“九叔,你找我?”

胡九正打算继续敲窗叫人,忽然身后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二奎?你这……一大清早不在家,出去了?”

“嗯……刚刚把摊摆出去,找了个朋友支应着……不是打算去商场给六儿拿衣服去嘛。”二奎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家,“早上走得急,灯忘关了……九叔你是以为我在家里吧?”

“你这小子,我还真当你没出去呢!得了……正好和我一起去趟派出所,我打算给六儿把户口办了……”

“咋……想通了?”

“想好了,六儿的大名就按我早先起的那个……嗯,就叫六月,好写好记。”

胡九一脸的认真,不过二奎却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拉着他问道:“就叫这个?六……六月?这算是个什么名……九叔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不是说了嘛……六月……四五六的六,年月日的月,小六儿是我农历六月六带回来的,因为这个,他生日也是定在了这天……哎……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这么多话?”

“不是……这孩子的名字就叫这个嘛,我是总觉得有点儿不合适,怎么着也得起个响亮点的吧?胡六月……这也不上口啊?”二奎摸了摸下巴,砸着嘴有些不太满意。

“嗳……你这也是瞎操心……我就打算先给他就活着先上了户口,至于以后找到他家里人,人家爹妈给他取的个啥名字,他再改过来……我这也就是临时救急的法子,只当是拿小名先用着嘛。”胡九很不以为然,他的印象里,名字不过是个记号,好认好写就成,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六月就六月好了,还胡……我可没打算让六儿随我姓,到了派出所,就只按我说的这个名字登记不就成了。”

“随你……也得看人家能不能帮你这么办才行。”

二奎懒得和胡九矫情,他心里有数,到了公家的地盘,那就不是由他胡九所说这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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