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杀气腾腾赶来的时候,鬓发如雪的老太太,闭着眼半靠在软榻上。
丫鬟拿着美人拳轻轻为她捶腿,养尊处优一辈子了,她早已学会不听,不看,不管。
现在,大儿媳妇挽着大孙女站在她面前,偏偏要她去听,去看,去管。
二太太早就找了个借口开溜了,她可不想听老太太教训大嫂,以免大嫂连带她也恨上了。
二夫人走的时候,还麻利地带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只留他们三人在场。
门外的丫鬟老婆子也幸灾乐祸地听着动静,知道大太太这次的祸惹大了,少不了一顿训诫。
老太太睁开眼睛,淡淡地问:既有如今,何必当初?当初你老爷犯糊涂定下这门亲事时,你为什么不管?
林夏在心里说:当初,当初我还没穿越啊,那时候的责任也要我负责,天理何在?
但她没说,她如果说了真话,那可就是标标准准的妖孽了,她不是。
林夏恭恭敬敬地回答:老太太,我虽愚钝,这些年也日里夜里咂摸老太太经常教导我的话,越琢磨越有道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些年,老太太确实恨铁不成钢,经常训诫大儿媳妇,希望她能劝阻大儿子胡闹,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林夏继续说:老爷有些事做得的确过分,他性子又左,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从前不敢劝他,现在眼看着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行事一天比一天荒唐……
林夏瞪着眼睛,实在编不下去了,而且有点作文跑题的感觉。
她虽然看过一些宫斗剧,对里面的台词也很熟悉,但真正让她来演一个贤妻,未免觉得恶心,她才20岁呀。
林夏横下心来,决定不再跑题。
她指着云樱直通通地说:这个孩子太可怜了,从小没妈,再嫁到孙家那个虎狼之窝里,还有活头吗?
老太太风轻云淡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夏努力按照原主的口吻回答:求老太太做主,退了这门婚事,小姐年纪还小,等将来有了真正的好人家再说。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叫丫鬟退下,然后才开口:我听说,你们大老爷拿过孙家五千两银子?
林夏点头:是的。
老太太轻轻说:五千两不是一个小数目。我知道你们家早就寅吃卯粮,银子从哪里借?
林夏看着老太太微笑:我的首饰衣服都可以送到当铺,求老太太再凑一点,我以后会还。
老太太有点惊讶:这个大媳妇不是一般的吝啬,今天居然为了云樱说出这番话来,有意思。
林夏抹下耳环,脱掉手镯,拔下簪子,把身上金的玉的玛瑙的翡翠的,滴里嘟噜都摘下来,一股脑放在身边的矮几上。
戴着这些东西可把她累赘死了。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说:戴回去,你好歹也是大家子的太太,手上脖子上光秃秃的像什么话?
她唤来大丫头,叫她打开厢房的柜子,拿出一封一封雪白的银子。
不多不少,恰好五千两。
白花花的银子,发出温柔的光,守护一个少女的青春。
有了老太太的话,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敢再逼迫小姐上花轿。
孙家的人得了银子,消失得很快,快得像一阵风。
张大老爷惴惴不安地来拜谢母亲,老太太叫丫头传话,说累了,已经歇息了,家里的事,以后多听大太太的安排,她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张大老爷羞惭满面,知道母亲在为大儿媳妇撑腰,他这个当儿子的,如果胆敢休妻,那就是不孝。
张大老爷回到自己的卧房,砸了一个茶盅,踢翻了两把椅子,又把大儿子张蟠叫过来,问了问田庄的事,找了个借口,拿起烟枪一阵胡抡,张蟠不敢躲,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张大老爷总算出了口气,悻悻然回到九姨太的屋里,哪想到佳人满腮是泪,说听闻大太太要卖了她们,老爷究竟能不能做主?她们将来何去何从?当初老爷说要白头偕老,等她生个一男半女就扶正,这话到底还算不算数?
面对九姨太的三连问,张老爷一甩手,无比扫兴地走出来。
这一天天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从前的大太太多么柔顺听话,如今可好,比狮子还狮子,比老虎还老虎,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他摸摸自己的肩胛骨,还隐隐作痛,只好独自回书房歪着了。
云樱回到自己屋里,惊魂未定,整整一天,她都像活在梦里。
春雪帮她洗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帮她摘下首饰,她都木木地没有感觉。
她看着自己的手,陌生的白皙的手,看着自己脚上的绣鞋,陌生的刺目的红绣鞋。
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进了孙家。
她早就听说,她要嫁的那个孙远虎,曾经娶过三个妻子。
第一任仰药而去,第二任投河,第三任对外头说是病死了,但又鬼鬼祟祟,不知是怎么丢掉了小命。
今天,如果不是大太太跟老爷拼命的话,她已经顺利成为第四任,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外面有脚步声,春雪轻唤小姐:大太太来了。
云樱起来拜见母亲,林夏一挥手:行了行了,不用那么多规矩。
大太太平时可不这么着,规矩大着呢,云樱即便生病,也要强撑着过去给大太太请安,服侍她吃饭打牌,如果流露出一点点勉强,轻则被讥讽,重则被呵斥。
林夏叫随行的丫鬟打开带来的食盒,她知道云樱在家里不招人待见,厨房里的老婆子门看人下菜碟,给她的都是些冷饭冷菜。
现在,她带了热汤热饭,让这个可怜的小丫头饱餐一顿。
云樱吃不下,她不知明天何去何从,按照她对大太太多年的了解,这里头肯定有阴谋。
林夏心里明镜似的,她没有哄她没有安慰她。
林夏直截了当地说:今天的事,你本该跪下来感激我,但到现在为止,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你害怕我逼你嫁给林大成,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背后有目的。
大太太的侄儿名叫林大成,其实一事无成,还老想着祸害别人。
小姐不言不语,低头数米粒,心里无比凄然:难道你不是吗?
林夏笑了一下:我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侄儿来求过很多回,希望能娶你回家。
云樱面如死灰,叹自己命运如此之苦,没娘的孩子没人照应,任何人都想来拿自己做人情,就像棵白菜,可以送亲戚送朋友送邻居。
她心里打定主意:死,必须死,不能再延迟了。
明天虽有日出,不是我的,虽有鸟鸣,那是你们的,此后纵有万千时光,都与我无关。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