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与诚的公寓落在这个城市中心最高的楼上，客厅与书房打通，宽大的书案面对着整面的落地窗，书案后面是整面墙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一直摞到了屋顶。落地窗前简单的摆着几张沙发和茶几，整个空间非常明朗开阔。
此时正是华灯璀璨时，窗外黄浦江的夜色一览无余。江与诚和陆川坐在窗前地上，地上扔着啤酒罐子，茶几上的IPAD正直播本届华文奖的颁奖盛典，就差一盆花毛一体，两位大神就能把本国最高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当成欧洲杯的决赛夜。
二猫蜷缩在江与诚的脚边，尾巴不时轻扫他的裤脚。
“女魔头这本《惊蛰》，我看是十拿九稳了。这个三猫也不知道她哪里捡来的小透明，简直就是横空出世，之前在圈内一丝痕迹也没有。”陆川伸脚轻踢二猫，惹得它呲牙咧嘴相对。却是听不到回应，转头一看，江与诚望着窗外，脸色仿佛淡漠，眼角却闪着光。
“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不也是她曾在路边捡到的小透明。”
“呦，我可要录下来，以后好威胁你。又不是真的久别重逢，看得见摸不着的，可别哭啊。”陆川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对着江与诚。
江与诚一掌打开手机，“去你的，你的手机里全是我，小心颜悦看见，以为你更爱我。”
“你是怕颜悦看见，毁灭她对你的崇拜之情吧。”陆川冷哼一声，“这样我不是更要给她看了，凭什么她一见到你就一副人间男神的花痴样，一见到我就是……”
“……第26届中国文学华文奖最佳编辑奖，《惊蛰》，顾白芷。”
江与诚看向屏幕，掌声中起立挥手，登上领奖台的，却不是顾白芷。藏海的CEO罗云熙朗眉星目，一派儒雅，嘴角噙着笑意，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代表着顾白芷荣耀的奖杯，高举在他手中。
这么重要的场合，顾白芷却没出现。
江与诚看看陆川，陆川双手一摊：“别看我，听说，三年来她未曾出席过业内任何在上海举行的活动，甚至包括藏海的作者年会和新年酒会。”
他抬手喝了一口酒。已经不会像最开始的时候了，好像时间治愈了他。她正蒸蒸日上，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偶尔还是会有她的消息，她的名字出现在一个个新闻里，跟那些光鲜的人和事在一起。最后一次看见她，如果那也算看见的话，那是在一个朋友的朋友圈，她走在西西里岛那条他们也曾一起走过的街，晚风吹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那天晚上他彻夜难眠，一时想她是不是还去了那个海边，一时想她会不会去那个餐厅吃她曾最喜欢的意大利面。他起来给自己倒水喝，忽然又想这好像是她的生理期，她长途飞行，会不会疼。喝完了水，又想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生理期是不是还在这个时间。
她离他们曾经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近了，而他越来越远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成功还是失败，出着不温不火的书，经营着不温不火的书店，在这座东方最有魅力的城市里过着不温不火的生活。
几个月前就知道她入围的消息，他今天有意无意的便等在这里，然而她并没有出现，他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你说，这个三猫神神秘秘的，跟顾白芷到底是什么关系?”陆川兀自絮絮叨叨，“你的猫叫二猫，她的作者叫三猫，你说她是不是还想着你？”
“怎么可能？”他冷哼一声。
“那你呢？”
“我不会想一个背叛过我的人。”
心里浮起一丝恨意，他们曾相约一起登上那个领奖台的。
而彼时，顾白芷抱着一小坛酒走在皖南一座漂亮的小庄园里，她日间在桃花溪玩浆板，偶遇一对小情侣，桃花溪荫凉舒爽，鱼儿在浅溪游得欢畅，三人乘着浆板溯溪而下，玩得尽兴聊得开心，顾白芷便受邀去家里晚饭。小情侣家里的长辈，竟酿得一手好酒，尤其那壶梨花酿，清香甜爽，引她频频贪杯，长辈便赠了她一小坛。
酒罢客归，已是月上中天，顾白芷竟有些酒意深沉，任自己沉入窗前宽大的高背沙发里，拿起手机翻看，微信有几百条信息未回，朵朵的头像在微信的最上方一闪一闪的。
“顾白芷，你在哪呢？”
“朵朵，再过两个星期，我回上海，长住。”
顾白芷放下手机，窗外夜空深邃，明月孤悬，手边一杯薄酒，散着梨花香。
她本来，确实是要去参加华文奖的颁奖典礼的。因为有位作者最近在黄山度假，她便顺路来拜访。这位作者却嫌她扰了清净，在她到来的第二天便走了，她却也不恼，自个宿在了这黄山脚下，已经好几天了，这座的酒店建在孤崖边，清清冷冷的，建筑古朴大气。这几日黄山天气甚好，她的屋内一扇大窗，每晚或是月朗星疏，或是银河闪烁，颇有些山间隐居的乐趣。说不上是真的喜欢，还是近乡情怯，她就这么停在这里，日间到皖南的小溪边弄水，夜里临窗小酌，颁奖典礼的一切琐事，均拜托罗云熙代劳。
华文奖，到不到场都会拿，该来的一切，可能想不想要都会来。她喝光了最后一杯梨花酿，再次拿起了手机。
“小唐，我要陆川三年来所有的资料，包括所有出版未出版的作品、资源、社交习惯。”
“还有，江与诚。”
三天后，当顾白芷回到她北京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两份文件。
厚的那一份，是陆川的，他是势头上升的新锐作家，擅长东方幻想的题材，他的第一本书《东方旖闻录》还是她做的编辑，他最新的连载极为火爆，据说跟新月在谈出版事宜。最重要的是，他的人设，营销得非常成功，拥有可能是国内目前最大的书迷群。顾白芷看到“温润如玉公子川”的大名，嘴角不禁扬起微笑，脑海浮现的出这个邋遢病娇的男孩形象。
她想起这个人设是怎么来的。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小透明，坐在江与诚公寓的地板上想着怎么能一举出新，她便想他是写东方幻想的，在东方的审美里的最受欢迎的是什么，古人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然而陆川本人真的跟温润如玉没有什么关系，她便将目光投向了在一旁的江与诚，这是一个多好的蓝本啊，她想。江与诚这时已是一举成名的少年天才，骄傲非常，尽管粉丝众多，却并不很喜欢刻意讨好书粉。他那时候多宠她啊，一面嘲笑她花活太多，一面由着她靠在他怀里，依着他的模样设计出了“公子川”，送给了自己的好兄弟。这两人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这些年陆川完好地将自己毒舌病娇的灵魂藏在江与诚温润如玉的皮下面，居然没有读者发现他的本质。
薄的那一份，是江与诚的。顾白芷手指敲着那两页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看，自从那天她在香港落了地，打开手机没有他的信息，她就再没有主动关注过他，原来真的只要自己不关心，任何人都能消失在你的生命里。那时候的自己，如果知道了今天的犹豫，还会不会那么决然。那天她点光了手机上的小红点，没有他的，她感觉又变回了十五岁那年那个雷雨夜等在爸妈手术室外的小女孩，世间仅自己一人而已。上海真的不是一个好地方啊，她想。她那时候站在香港机场的巨大玻璃前，夕阳正从海面降落，大片大片的晚霞特别好看。罗云熙打来电话，说北京有个机会，需要白手起家，她没有犹豫直接从香港飞了北京，直至今天，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还是要食言啊，她在心里叹气，拿起了那两页纸。江与诚这三年的生活，一眼就能看透，曾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说不上泯然众人，但至少风光不再。他躲开了所有他们曾一起期望过的路，开一家小破书店，走在一个陌生的方向上。直到最近，才开始连载了消失系列的第二部，据说是因为新月社的一个小编辑，这句是小唐用红笔备注的，在一张干净的稿纸上特别扎心。她笑，江与诚不是因为谁就怎样的人，他如果这么做了，也只是因为恰好遇到了谁。她打开新月社的网站，找到他的连载，看了前几章，有点沉默。
他消沉了。她被这个念头弄得有点不愉快，《消失的游乐园》的确保持了一定的水准，但他能写出更好的，她想。
她召唤了小唐。小唐是个北京姑娘，具备非常敏锐的市场敏感度，是她准备带去上海的得力干将。
“你对这本书怎么看？”她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将屏幕转向她。
“这本书可以再上一层楼，它的基本架构其实是比上一本要好的，但进入高潮太慢，节奏也偏平，到目前的效果反而不如《消失的动物园》引人入胜，这是很可惜的。从连载来看，江老师和编辑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江与诚很骄傲，听不太进别人的意见。”
“他的编辑也一般。”
“这个是另外一回事。”顾白芷摆摆手，“我们的工作目的很简单，就是找到好的内容，给它们最适合的营销方案，实体书电子书漫改影视游戏化周边等等都是手段，我们做的是整个的阅读和娱乐市场，所以思路要放得更宽。”
“要在上海迅速站稳脚跟，我们需要突破口，他们就是。陆川和江与诚，因为过去的渊源他们不会把新作品的版权给我们，但是我们现在有他们成名作的版权，《东方旖闻录》很适合游戏化，《消失的动物园》适合往影视方向走，他们两现在的连载，找几个推手推一把，把声势做上去，对我们有好处。”
“陆川我是不担心了，他很清楚我们能做什么，不会拒绝的，但是江老师那边，你真的要为他人做嫁衣吗？”老大和江与诚之前那场风波，业内人尽皆知，小唐觉得他们这辈子即便鸡犬能相闻，也会老死不相往来。
“生意么，总是要冒点风险的，他要是不肯领情，就当我做公益了。”她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