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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幽谷秘隐

  天柱峰前静悄悄的,悲风去远,余声犹闻。突然间,陆渐一声长啸,跳了起来。姚晴又惊又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蹲下身子,双拳敲打头部,口中发出低哑的哭声。

  姚晴知道他伤心谷缜之死,心中也觉黯然,轻轻抚摸他的发梢,想要劝慰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劝起。风、雷二主守在一边,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虞照,祖师画像还讨吗?”虞照冷哼道:“还管什么狗屁画像?”他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喃喃说道,“他奶奶的,这世上又少一个会喝酒的。”更想仙碧落入人手,自己空负神通,无力营救,真是生平奇耻大辱,不觉心灰意冷,一拂袖,闷闷去了。

  左飞卿心头空空,转头望去,宁不空不见人影,沈舟虚也去得远了,回想这一战,起初荡气回肠,到头来不过一片凄凉。他幽幽叹了口气,飘然远去,影子雪白凄清,仿佛一抹霜痕。

  姚晴起初尚怀怜悯,但看陆渐一味哭泣,不觉心生焦躁,怒道:“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人笑话?”

  陆渐心生羞愧,止住哭声,性觉移步上前,合十说道:“陆道友,轮回生死,本是大道,若无其死,哪有其生?道友身为金刚传人,理当堪破生死,暂少悲戚。”陆渐沉默一下,说道:“大师说得是,可我心里总是难过。”性觉心想:“此人神通虽强,却终究留恋世俗,不是我门中人。不想‘大金刚神力’在我空门中流传了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尘,归于凡俗。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内外空俗,岂非着相?”他本也聪明,恶根一去,智慧顿生,来日终成一代高僧。想着不觉微笑,合十道:“浑和尚大师的法身便由贫僧带去焚化安葬,道友以为如何?”

  陆渐忙道:“大师慢走一步。”说罢上前,向浑和尚的尸身拜了三拜,方才起身,突然出手如电,在性字辈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觉暖流透体,忽听“咯咯”两声,性觉、性海各自吐出两口乌血,胸中大感畅快。四人不料金刚佛力如此了得,不胜惊喜,纷纷致谢。

  性觉说道:“贫僧四人德行大亏,不足统领祖庭宝刹,此次回去,自当卸去寺职,隐入深山,静悟前非。只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期,道友前程远大,还望再三珍重。”又看姚晴一眼,低声说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伤在施主神通之下,还望施主慈悲解救。”

  姚晴不答,忽见陆渐目光瞧来,只得冷哼一声,说道:“鬼枯藤一钱,砒霜半两,附子六钱,蛇蜕三钱,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听得吃惊,说道:“鬼枯藤、砒霜是剧毒,附子是大毒,这么多分量,还不毒死人吗?”姚晴冷笑道:“蠢和尚,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脸色涨红,还欲分辩。性觉止住他道:“师弟就算心有怀疑,还信不过陆道友么?”陆渐忙道:“不错,我为阿晴担保,若有不妥,大师只管向我问罪。”

  姚晴听得大恼,狠狠肘了陆渐一下,心想:“这个滥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冷冷道:“忘了说一句,这药方里的蛇蜕不要也罢。”众僧均是一愣,性智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长,前面三种毒药就算以毒攻毒,加入蛇蜕,也势必延迟痊愈时间,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着姚晴,怒形于色,但碍于陆渐颜面,不好当众说破。

  

  陆渐目送群僧去远,疑惑道:“阿晴,你给的解药真是不假?”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假的,将这群贼秃统统毒死,才快我意。”陆渐啊的一声,忽见姚晴嘴里冷淡,脸上却有促狭之色,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

  放下此事,陆渐又想到谷缜被杀,仙碧被擒,伤心难抑,唉声叹气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缜身世太惨,从小妈妈跟人跑了,长大了又被坏人陷害,最后还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如刀剜一样。”

  姚晴想到谷缜一死,日后又少了一个斗嘴斗智的对头,也觉怅然若失,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一辈子,也不能叫他活过来,再说他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你再难过,又能为他报仇吗……”说到这儿,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为了胭脂虎,竟要杀死自己,心肠之狠不在谷神通之下。这本是姚晴平生至痛,想起来眼圈儿微微泛红,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没有什么好的,辜负情**子不说,连儿子女儿也不放过……”转眸一看陆渐,忽又微微心软:“天幸他还有情义,不枉我如此对他。”

  忽听陆渐又说:“谷缜去了,再也活不过来。阿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过?”说着握住姚晴双手,姚晴脸一红,抽回手说:“好端端的,为何说些不要脸的话?”陆渐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姚晴不容他说完,岔开话头:“我可饿了困了,还是找一个地方歇息吧。”陆渐点点头,正想举步,忽听嘎的怪叫,一道白影掠过,姚晴吃了一惊,正要出招,陆渐拦住她道:“大家伙,你也来啦!”

  姚晴定眼望去,白影竟是一只巨鹤,体形奇大,喉间发出咕咕叫声。原来它讨厌人类,看见人多,躲在林中,直到人群散尽,方才着急赶来,只因来得突兀,几被姚晴当作敌人。

  姚晴望着巨鹤,奇怪道:“陆渐,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陆渐苦笑一下,冲着巨鹤说道:“大家伙,你伤还没好,随我几日,养好了伤再飞不迟。”巨鹤咕咕两声,见陆渐要走,忙又拍翅赶上。姚晴怪道:“这大鸟儿不会飞?”陆渐道:“它伤了翅膀。”姚晴笑道:“它这模样倒像西方的一种鸟儿,不能飞翔,只能跑路。”陆渐奇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个大园子,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其中就有这种怪鸟儿,双腿细细长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听说来自西南沙漠,十分稀罕。”提到地部,陆渐又想起仙碧,发愁道:“仙碧姐姐落在东岛手里,祸福难料,可惜我胜不了谷神通,没法子救她!”

  姚晴冷冷道:“你今日胜不了谷神通,过几年未必赶不上他,若是得到天部画像,八图合一,就算思禽先生重生、万归藏再世,也未必赢得了你。哼,方才真该逼沈瘸子交出画像……”想到沈舟虚暗算之仇,姚晴恨意难消,“是了,这一点儿工夫,沈瘸子还没走远,我们赶上去,逼他交出画像。他若不答应,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说着拉扯陆渐衣袖,不料一扯不动,侧目望去,陆渐神色迟疑,不由怒道:“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陆渐叹了口气。姚晴啐道:“老是唉声叹气,你还是男人么?”陆渐苦着脸说:“祖师画像代代相传,本就是天部之物,我们强行抢夺,岂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姚晴红了脸,大声说:“你……你骂我是强盗?”陆渐见她动怒,心底一寒,支吾道:“你现在不是,抢了天部画像就是了。称雄武林真那么好吗?我看也不见得,”姚晴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称不称雄没关系,我的丈夫却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渐一呆,默默向前走去。姚晴恨铁不成钢,气得连连顿脚,忽听咕咕声响,转眼望去,巨鹤正望着自己。姚晴正觉生气,叫声入耳,如同讥笑,当下怒道:“臭鸟儿,有什么好笑?”挥手一掌,巨鹤匆匆闪开,可被掌风刮掉了两根羽毛。巨鹤性子孤傲,“嘎”的一声疾冲过来,姚晴双掌横胸,正想给它一下狠的,忽听陆渐叫道:“大家伙,别拧淘气了。”那鹤咕咕两声,悻悻止步。

  姚晴见这鸟儿神态,也觉滑稽好笑,心想:“傻小子正为谷缜伤心,犯了糊涂,待过了这一阵,我再好好开导他,只要他真心爱我,就不会不懂我的好意。”一纵身,抢在陆渐前面,轻身奔了一程,回头望去,巨鹤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啧啧称奇:“大鸟儿好脚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鸟儿差。”又瞧陆渐,见他气定神闲,更是喜不自胜,“傻小子练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世间大放异彩,岂不叫人气闷?”她生性好强,也不管陆渐是否情愿,一心为他设计未来的前途。

  

  奔走一阵,天色向晚,两人来到一间废弃的农舍,舍内尘土厚积,陆渐正想退出,姚晴却说:“不妨,收拾一下就好。”陆渐道:“不如找一间庵寺。”姚晴道:“我才不跟那些和尚尼姑同住。”见陆渐神情疑惑,心中暗骂:“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单独相处?一个谷缜便够了,再来一群道士尼姑,还不烦死人么?”忽听陆渐说:“这里油米酱醋皆无,哪有饭吃?”姚晴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来。”

  陆渐犹豫一下,出门去了,巨鹤自也伴随左右。姚晴脱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一段小臂,提水扫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极巧思,一阵风扫过庭院,不到一个时辰就收拾齐整。这时陆渐回来,手里提了几只山鸡,巨鹤在旁,叼着一只大鱼。姚晴笑道:“你们一鸟一人,真是天生一对。”

  陆渐眼看院落焕然整齐,心中大为惊讶。姚晴又让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的山谷摘来香草野菜、奇花异果。转回农舍,她先将野鸡鸡皮褪下,煎出油来,再将鱼洗剥干净,加上香草奇花,以鸡油细细煎炒,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馋涎。又将干果磨碎,混着鸡肉炖了一锅浓汤,所摘的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用鸡油清炒,色泽碧绿,清香醉人。她一边做饭,一边与陆渐说话,讲述近日逃亡经历,边说边笑,将那些惊险尽作笑谈。

  陆渐默默听着,忽道:“阿晴,你变了!”姚晴笑道:“我怎么变了,美了还是丑了?若不说明白,可别怪我生气。”陆渐叹道:“你一向很美,就是话变多了。”

  姚晴一愣,轻哼道:“你不喜欢我说话?好啊,从今开始,我一句话也不说。”陆渐道:“哪里会,你说话像是黄莺儿一样,我一辈子也听不厌。”姚晴双颊微微发烫,骂道:“贫嘴东西,哪里学来的风流话,越说越讨厌。”口说讨厌,心里却很欢喜。陆渐却是不胜惶恐,抓耳挠腮,脸红如血。

  用饭时,陆渐但觉无论汤菜,均是清香鲜甜,虽无盐味,更胜有盐之时,换在平日,这福分陆渐求之不来,可如今失去谷缜,他心中伤感,纵有美味在前,也是无心多吃。

  用过饭,两人并排对月而坐,姚晴心中惬意,枕着陆渐肩头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敌手?”陆渐道:“这件事太蹊跷,我也不大明白。”姚晴道:“修炼武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练的武,自己都不知道?”陆渐叹道:“我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整个人就不同了。”

  “做噩梦?”姚晴皱了皱眉,“你跟我打什么机锋?”陆渐只好将“黑天劫”发作、宁凝相救的事情说了,又说:“多亏宁姑娘,我才能活命,也她不知去了哪儿,实在叫人挂心……”他对男女之事十分迟钝,全不见姚晴变了脸色,自顾自说道,“宁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怜,小时候她妈妈为了救她死了,爹爹也被逼得远走,自己更被仇人收养,炼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问道:“她爹爹是谁?”陆渐道:“宁不空……”姚晴脸色大变,腾地起身,大声叫道:“你竟和宁不空的女儿在一起。”陆渐道:“你别误会,她……她还小,就与宁不空失散了。”说着双手一比,“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道:“你还真贴心!是呀,谷缜的身世可怜,宁姑娘的身世更可怜;只有我不可怜,我是个有爹教无娘疼的,连我爹也恨不得杀了我,大伙儿都当我是累赘,我死了,你们……你们就欢喜了……”说着嗓子哽咽,两行眼泪悄然滑落。

  陆渐慌道:“阿晴……”正想安慰,却被姚晴一把推开,冷冷道:“你干么不去抱你那个又温柔、又可怜的宁姑娘,我又不可怜,不要你假惺惺的充好人。”一甩袖子,快步去了。

  陆渐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发了一阵呆,叹了口气,转回房中,趴着桌子睡去。

  心情烦乱,梦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谷缜冲自己微笑,一会儿梦见姚晴娇嗔薄怒,一会儿又见陆大海眉飞色舞,大说故事。半梦半醒间,前方迷雾升起,云烟翻滚,一个人影逐渐清晰,青衣雪肤,望着自己,脸上挂着哀伤欲绝的神气,陆渐心头一颤,叫道:“宁姑娘,你上哪儿了……”伸手去拉,可怎么也够不着。突然烟消雾散、佳人无踪,陆渐一掉头,忽见谷缜立在身边,脸上含笑,鲜血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陆渐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身上冰冰凉凉,夜风吹来,起了一身栗子,他转头望去,门口倩影一闪,似有女子隐藏。他心头咯噔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叫声“宁姑娘”,飞身掠出门外,遥见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纤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陆渐,娇躯微微发抖。

  陆渐啊的一声,尴尬说道:“阿晴,是你!”姚晴转过头来,面孔映射月华,十分冷淡凄凉。

  “你梦里还叫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声音好似冷冷风声,“你梦里也想着那姓宁的?”陆渐脸涨通红,忙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再说,我也梦见你了。”

  姚晴木无表情,淡淡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陆大侠的好梦?”见她辞色不对,陆渐慌乱起来,忙道:“阿晴,你听我说……”姚晴忽道:“我姓姚,你不妨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两字,除了我爹我娘,还有我未来的丈夫,那是谁也不能叫的。”

  陆渐一愣,心底掠过一丝彻骨寒意,脑子乱哄哄的,喃喃说道:“宁姑娘救了我啊!”姚晴凄然笑笑,声音低微,仿佛自言自语:“她总有法子救你,还有法子让你练成绝顶武功,我呢,只是个无爹无娘、无依无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帮不了你。”

  陆渐似被打了一拳,喉头发甜,涩声说道:“阿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姚晴看他一眼,目光冷如冰霜:“好啊,你为我做一件事。”陆渐道:“什么事?”姚晴道:“杀了宁不空,为我爹报仇。”

  陆渐一怔,脱口道:“宁姑娘没别的亲人……”姚晴双目一红,浮起一抹水光,她猛一掉头,向前走去。陆渐急道:“你去哪儿?”姚晴冷冷道:“我走一走,散散心,你不用跟来。”陆渐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是到了嘴边,却成了:“林子里也许有野兽!”姚晴冷笑道:“比起这世间的男人,野兽可要好得多了。”

  陆渐无言以对,望着她的背影没入夜色,心中不胜委屈,恨不能放声大哭。他呆呆站了许久,无奈转回,倚门枯坐。

  坐了半个时辰,不见姚晴回来,陆渐焦急起来,站起身来,向姚晴去处飞奔,他此时武功天下罕有,一经施展,前方草木流水似得两侧分开,虎豹闻声藏踪,豺狼见势敛迹,迎面山风凄厉,似也从中割成了两半。

  陆渐纵横飞奔,到了天亮,方圆百里寻遍,始终不见姚晴。他心急如焚,高呼少女姓名,叫声夹带内力,声传十里,高峰低谷尽起回音。陆渐不闻回答,心急如焚:“她是遇上了敌人,还是遇上了猛兽?以阿晴的机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不多,说到猛兽,更加不是她的对手。哎,她如果这时回去,一不见我,岂不又要生气?”

  他忙忙转回农舍,推门入内,巨鹤没了主人,迈着细长健足,正在堂上踱来踱去,陆渐冲口问道:“大家伙,阿晴回来了么?”巨鹤望他咕咕直叫,陆渐叹了口气,自语道:“我真是糊涂了,你再聪明,也不是人类。”

  发了一阵呆,陆渐又出外寻找,几乎把天柱山寻遍,日暮之时,方才饥肠辘辘地转回农舍,却见桌上搁满大鱼鲜果,巨鹤曲颈拳爪,入眠已久。陆渐望着空舍,心中一酸,将鱼草草煮了吃了,又吃了几个果子。果子原本鲜美,陆渐吃在嘴里,却没一点儿滋味。他的心里乱糟糟的,想了一会儿姚晴,又想一阵宁凝,想来想去,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巨鹤惊起,盯着他迷惑不解。

  陆渐双手抱头,心底无比懊悔:“我喜欢阿晴,又怎么能想宁姑娘……”他越是如此想象,宁凝的幻影出现越多。陆渐不由奔出农舍,一阵狂奔,来到一条小溪前,“哗啦”一声,将头扎入水里。

  寒气入脑,陆渐神智一清,他抬头望去,月色正明,漫如飞雪,低头再看,水波间映出模糊人影,短短两日,陆渐双目深陷,两腮嘴唇布满短须,乍一瞧甚是狰狞。

  陆渐望着那片虚影出神,突然波光凌乱,月色化为碎银,陆渐转眼望去,巨鹤正伸长鸟喙,对溪饱饮,饮罢挺胸直颈,左顾右盼。陆渐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大家伙,宁姑娘去了,谷缜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只有你还陪着我,可是啊,待你翅伤一好,想必也要去的。”他自怜自伤,凄然流下泪来。

  一人一鹤对坐良久,次日东方才曙,陆渐再次出发,他尽拣深谷岩穴搜寻,却只找到几具枯败骸骨,有的为猛兽所害,也有修道人的遗蜕,可是找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姚晴。

  

  红日西斜,陆渐失魂落魄地回到农舍,他犹不死心,想着推开舍门,姚晴就在屋内,冲他大发脾气。可是刚进一门,陆渐忽地愣住,桌边坐了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杆鹅毛羽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笑着说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

  “沈秀?”陆渐迟疑道,“你来做什么?”沈秀笑道:“姚师妹吩咐我来的!”

  “阿晴吩咐的?”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厉声道,“你骗谁?”他力贯五指,沈秀痛得眉头大皱,强笑说:“你不信,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看清,沈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一惊,劈手夺过项链,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料是姚晴贴身收藏,浸润了女儿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如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说:“这项链从哪儿来的?”沈秀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项链还给了你,你和她之间,从此再无关系。你不是喜欢宁凝吗,只管娶她好了。”

  
陆渐怒道:“你胡说。”挥拳要打,沈秀忙道:“这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足下虎威。”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阿晴在哪儿,我要见她!”

  沈秀叹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全无关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俩的定情信物,又怎么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宁凝妹子。哈哈,可喜可贺,宁凝妹子容貌美丽,性子温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可真是羡慕得要死。”

  他嘴里恭喜羡慕,脸上尽是讥笑。陆渐心如乱麻,大声说:“阿晴真的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看她见是不见。”

  陆渐知道姚晴的性子,她一经决定,从无更改,况如沈秀所说,贝壳项链和宁凝的事如非姚晴亲口说出,他也决计不会知道。想到这里,陆渐万念俱灰,声音低弱下去:“她……她为什么要你来见我?”

  沈秀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往情深,断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就是个石头人儿也会动心,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了姚师妹之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

  “移情别恋?”陆渐心中一急,忘了眼前人是谁,大声叫道,“你告诉她,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误会不误会,你和姚师妹说去。”他将手一摊,一派大方,陆渐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陆兄真的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吗?”陆渐心头一乱:“我确是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怨恨我也应当。”想着心灰意冷,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扬长而去。陆渐望他背影,几次想要追上,可是双腿仿佛失去知觉,他呆呆站在门前,忘了身在何方。

  

  日落月升,朝露浸衣,夜色悠悠流过,朝阳破晓而出,陆渐站了一个昼夜,恍若木雕泥塑。巨鹤焦急起来,连连拍打双翅,拍到第七下,陆渐一晃身,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步履蹒跚,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茫然不知东西,巨鹤叼来鱼虾果子,他抓了便吃,不问生熟。又过了几天,巨鹤伤势痊愈,渐渐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清冥了。

  这一日,陆渐坐在树下昏睡,忽又梦见姚晴,少女若有若无,恍若一片轻烟,陆渐伸手一摸,她就袅袅散去。陆渐心中一急,忽地惊醒过来,半昏半醒间,只听连声鸟叫。陆渐听出巨鹤鸣叫,不由张眼望去,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钢叉纷举,围住它大喊大叫。

  陆渐不由怒道:“住手。”喝声贯注真力,四名猎人有如挨了一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捂着耳朵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望着四人一言不发。四人吓得连叫饶命。陆渐呆了呆,忽道:“这是哪儿?”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见这鹤儿神骏,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宽宥。”陆渐皱了皱眉,挥手道:“去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不经意间来到南京郊外,心头一动,登上高处眺望城郭,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谷缜的身影仿佛就在目前,少年的笑容那么鲜活,可是,那笑容再也看不见了。陆渐望着城楼,眼前渐渐模糊,这当儿,一件事忽地闪过,陆渐心头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他的那件事情,这些日子连遇变故,陆渐几乎忘了此事。

  他出了一会儿神,勉强打起精神,冲那巨鹤说道:“大家伙,我去城里办一件大事。人心贪婪,你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俨然听懂,拍翅跳上树梢,山鸡般咕咕直叫。陆渐转身进入南京,挨到深夜,潜入紫禁城东安门外。他是时武功之强,犹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清风拂面,看不见半个影子。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摸那老槐根部,果有六条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挖掘根下,但觉浮土柔软,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物事,起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片冰凉,眼里酸酸涩涩,恨不能放声痛哭。他伤感之际,遥听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纵身出了宫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接连越过内城、外城,守城的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

  陆渐到了郊外,会合巨鹤,来到一户农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的油布,甫一展开,宝光四射,一玺一环骇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如何将这传国玉玺、**指环藏在盒中。

  再瞧玉玺下压了一封信笺,展开一看,信中写道:“携此指环,循地图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缜死讯,请他令立新主。地图在信笺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至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呆怔许久,心情终于平复。他将宝玺、指环揣入怀中,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

  如图所示,那人当在苏北山中,离此数百里路程。陆渐收起铁盒,带着巨鹤向北方走去。

  

  一路走去,陆渐发现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涌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面有菜色。

  陆渐暗自奇怪,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上前扶起,却是一个死去的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的腥涎。陆渐呆怔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走,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似的涌向城镇。田间道旁,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悲苦茫然。他思索良久,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说出的预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那大饥荒果真来了。他举目望去,大好田园杂草荒芜、渺无人烟,连年倭患兵灾,终于惹来了更大的灾祸。

  他一文不名,遇上如此天灾,也无半点法子。好在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常常抓来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陆渐行走灾荒之地,浑然不觉饥馁。但在天柱山之后,他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也叫他心中安宁。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听一片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就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陆渐挤上前去,但见人群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情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孩子头大身细,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妇人涕泪交流,颤声说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了……”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应声望去,远处的凉椅上歪了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脸上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口中支吾道:“签地契,我……我哪能做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做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妈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

  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过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忽听孩子梦魇似得嘤嘤哭泣,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头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啐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农夫的黑脸里透出一股暗红,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要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忽觉心力交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纸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的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笨十倍,也听出这姓易的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叫道:“小子,要卖地么,先来后到……”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蝶,经风一吹,满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尖声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一哄上来,陆渐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伸手便抓。众人手心一空,武器就已易手,陆渐随夺随扔,有如儿戏一般。易老爷见势不妙,起身想逃。陆渐抢上一步,轻轻拿住他的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陡沉,离那沸粥不过寸许。

  易老爷魂飞魄散,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易老爷惊吓过度,屎尿齐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开,喝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由仆僮扶着去了。陆渐上前勺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农妇称谢不已。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要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气势纵横,众人不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发呆。陆渐扬声说:“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夺,纷纷列队取粥,可惜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锅里大声号哭。

  陆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想:“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他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吗?谷缜不在,不是还有那个么?”他从怀里取出**指环,握在手心思量:“**通宝,号令天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转身询问一个老人:“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

  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就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的丁大官人了!”

  陆渐点了点头,扬声说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迈,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东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所在。远远看到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门前一字站了几个男女,虽是仆婢,也是个个衣锦著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大内,迟疑时许,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一个男仆张手拦住他笑道:“阁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的“名片”,古时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递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不知规矩,应声问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陆渐正想心事,浑然不觉,又说:“我想求见丁大官人,相烦大哥通报。”

  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儿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陆渐看出端倪,心想这些男女不过家奴,一登豪门,竟也瞧不上寻常百姓。他微一沉吟,取出“**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隽朗无匹,衣衫尽管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

  转瞬之间,陆渐脱胎换骨,众人无不呆怔失色。陆渐一转指环,朗声说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指环的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对,其中一人急奔入府。过了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闻:“谷爷,何事劳你大驾……”应声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间的玉环上面,神态不胜惊疑。

  陆渐心想指环如故,人已全非,不由黯然道:“阁下是丁大官人?”那汉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陆渐道:“我姓陆。”丁淮楚忙道:“陆爷,敢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皱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实在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自命扬州魁首,风流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头乱服,通体却如明辉光映,令人油然而生仰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怀疑,此时不觉疑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风流,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有谷爷足以相比。”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可转念又想:“家奴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生平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捧起茶碗,一边掩盖窘状,他这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即使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笑问:“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日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全都放出去了。如今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从别省调粮呢?”丁淮楚道:“这事已在筹办,但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止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莫非有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是,只怕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入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这么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设法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从,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想来支撑一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时,丁淮楚忍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的惨白。陆渐叹了口气,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说道:“小子,你把戒指给我瞧瞧!”

  陆渐转身望去,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虬髯有如钢针。他的嘴边衔了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地喷了出来。

  更有趣的是,巨人左肩上坐了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小,须发稀疏,衔了一杆白银烟斗,也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心头一动,变色叫道:“沙天洹……”

  小老头眼皮一抬,洪声说道:“你叫谁?”他人很瘦小,声音却极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巨汉哈哈大笑,半空中仿佛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的嗓音已让陆渐吃惊,巨汉的笑声更吓了他一跳。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说道:“小娃儿挺有礼貌,猴儿精,你说对不对?”

  小老头两眼一翻:“你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怕也要高兴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小老头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晌,忽地悟到什么,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笑道:“我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再骂你一句王八羔子,权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大怒,举起烟斗,在那巨汉头上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叫,谁知巨汉挨了一记,眼皮也不稍抬,始终笑眯眯的,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忽地点头笑道:“小娃儿不但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什么?”小老头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臭小子?”举起烟锅,又敲巨汉两记。巨汉动也不动,乐呵呵地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嘻笑自若,更是奇了怪了。

  小老头将身一纵,轻飘飘落在地上,冲陆渐一摊手:“拿来!”陆渐道:“拿什么?”小老头翻眼道:“我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的心里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与人。”小老头脸一沉,说道:“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吹起胡子,巨汉冷不丁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灰,将烟斗别在腰间,笑嘻嘻说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戒指,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一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暗生戒备,冷冷道:“是有来历,但与二位无关。”

  “故弄玄虚。”小老头冷笑一声,森然说道,“翡翠之环,血纹三匝,**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指环,丁淮楚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听你使唤?”

  陆渐无意隐瞒,点头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指环。二位若要抢夺,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却冷笑一声:“也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了吗,是我的好友。”

  
“好友?”小老头皱眉沉吟,“你那好友是不是五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越发奇怪,摇头说:“那好友与我年纪相当。”

  
那两人面面相对,小老头忽道:“奇怪。”巨汉也说:“奇怪。”小老头道:“没准儿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这娃儿瞅来老实,跟我老笨熊好有一比。”小老头呸了一声,定眼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面露沮丧:“难道说,这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拍了拍他的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

  “放屁。”小老头推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杀了我,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跟他半斤八两,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望他嗤嗤冷笑,“吃饭喝酒怎么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是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笑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直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小老头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的烟草全都倒在了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于是转身去了。

  

  循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的一线,山道上晦暗莫明,突然四周全黑,伸手不见五指。

  过不多久,道路变上为下,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

  不久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停云倒碧,须眉可鉴。

  此处四面环山,北风不至,故而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疏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是一派恬然。走了片刻,又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郁郁的小桃,林子纵深极广,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上面的独木桥树皮斑驳,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鸣。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一团漆黑。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一亮,忽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所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碧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许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早已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真是梦寐难求。

  他叫唤两声,无人答应,推门入内,屋里只有一方石榻,两张木案,西橱上置放了几本发黄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在此,忙时耕田纺纱,闲来养鹿拂琴,那又该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眼前似乎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可当他伸手摸去,却又空空如也,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陆渐的心中一阵剧痛,他探手入怀,摸出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肌肤。他眼眶一热,泪水夺路而出,多日来,他满腔愤懑无从宣泄,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由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了一山秀色。

  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孩子,你哭什么?”陆渐沉浸于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应声跳起,转眼望去,身后立着一个四旬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不算十分英俊,可也神气空灵。

  陆渐吃惊道:“你、你是……”青衣人笑道:“我是这家的主人。”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父?”

  那人看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赧不胜。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出神。陆渐正想怎么开口,忽听青衣人说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他半月前死在了天柱山。”他不忍说出谷缜死因,取出**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平平淡淡,无喜无悲。陆渐本当他与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又觉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间,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调子沉郁顿挫,似有莫名悲恸。陆渐听得心旌摇曳,悲不自胜,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古琴落入水田,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出来难过,但从琴声听来,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出神,青衣人又说:“谷缜让你来,是想让我把**改传给你,只不过,你当得起么?”陆渐目瞪口呆,慌忙摆手:“我哪儿担当得起?前辈一定是误会了谷缜的意思。”

  青衣人看他一眼,点头道,“你老实有余,机变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打了什么算盘。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驭不周,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又笑了笑,“是了,你人不聪慧,可是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唔,你在我门前哭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自与姚晴分别,他胸中的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是谷缜的师长,也就无异于自身长辈,一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将情变的经过说出。

  那人静静听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有点儿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说道:“你一个人来的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一怔说道:“是啊。”

  青衣人笑了笑,目视屋外,扬声说道:“足下鬼鬼祟祟,莫不是盯梢的鼠辈?”语声清而不散,震山动谷。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如此发声,决然无法这么从容。

  忽听有人颤声说道:“真的是你。”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的巨汉不知去向。陆渐吃惊道:“你……你跟踪我?”

  小老头儿也不瞧他一眼,双目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青衣人负手而出,青衫磊落,眉眼淡淡有神,冲着小老头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忽听一声大喝,犹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叠,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并不回头,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跟老笨熊?当年你诈死以后,我便心生怀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无刻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让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居然还是号令天下商人的**主人。哼,三年之前,我和老笨熊本已发现了**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们赶到江南,指环忽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指环自也跟着失踪。想到这儿,不知怎的,望着青衣人,内心一阵不安,忽听小老头又说:“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我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居然大张旗鼓,拿着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向青衣人低声说:“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叹道:“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了这话,越发愧疚,那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还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萨!”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

  陆渐越听越气,高叫道:“你二人才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又来跟踪。如今更对这位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几句话用上真力,势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冷冷说道:“你与这位先生为难,就是与我有关,你若识相,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暴跳如雷,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水田中的泥水冲天而起,浇头盖脸地扑了过去,小老头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心生讶异,但见小老头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脸上露出惊惶。中年男子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踏出一步,小老头又退两步,吐出嘴里的泥水叫道:“你别狂,你……你别狂……”初时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干吗又来送死?”小老头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是好汉的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忽又后退两步,一时心跳如雷,血往上冲,忍不住高叫:“老笨熊,还不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焦躁起来,叫道:“老笨熊,先下手为强。”巨汉张耳倾听,神气古怪,忽而张嘴大叫,小老头见他嘴巴大开大合,可是没有只言片语,不由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微微冷笑,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山泽通气,始见威力,一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想着心中惧意更甚。

  陆渐不知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忽而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正奇怪,忽听身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青衣人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眉间发黑,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小老头却转惊为喜,哈哈笑道:“瘦竹竿,你果真未脱天劫。有道是‘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么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怪。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我骗过了!”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如焚,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死在你猴儿精手里。”小老头面露狞笑,冲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师父,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将身一挺,大声说道:“你二人趁人之危,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可是没命。”

  陆渐一言不发,将青衣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小老儿远远知觉,心头一凛:“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圈,右拳击向水田,一时禾苗颓倒,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小老头不胜骇异,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谲,水墙一起,小老头就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忽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他挥拳急扫,“夺”,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一前一后掷了下来。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飞石,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忽听青衣人叹道:“躲不开的。”

  陆渐不以为意,一躬身,横掠数丈,这当儿,只听一声巨响,后来的石块突然变快,忽地撞上前石,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射,笼罩十丈。碎石强劲绝伦,胜过箭镞火铳。陆渐左右躲闪,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没说完,身子忽往下坠,“哗啦”,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语:“当心脚下……”陆渐一愣,双腿骤紧,一股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一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怒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要下掷。

  陆渐双腿被困,无疑成了靶子,倘若乱石齐至,真是有死无生。这念头恍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声:“先生小心。”就势扎入泥水。巨汉失了目标,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粘,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的灵觉四面延展,只觉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的湿泥搅成偌大漩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一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的一段朽木。小老头身处泥中,本也无法视物,但他师门中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因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方位生死。陆渐忽地失去生气,小老头不由大为惊疑:“这小子不济事,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动,一股巨力涌来,小老头胸口一闷,险些儿昏了过去。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趁机逼近对手,送出大金刚神力,想要将他震昏捉住。

  小老头一身神通全在泥中,只要身处泥潭,四面的泥浆均是他的帮手。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展开四肢,拳劲传向四周,泥水翻腾如沸,陆渐的拳劲一时走空。他无心久战,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天下间躲得过这一抓的人寥寥无几。小老头手腕一紧,顿被死死扣住。

  陆渐正要运劲,不料手底一滑,小老头的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到手的东西从没逃脱,不由微微一愣,连叫古怪。

  小老头也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卸去陆渐的神力,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耗尽了一身真气,不由得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闷死,随即跳出水田。刚刚跳上实地,巨石压顶而来,陆渐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双手奋力一拨,巨石来势偏转,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一阵剧痛,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他慌忙跳到一棵苍松前,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眼看飞石落下,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夺夺两声,竟将落石扫飞。

  巨汉咆哮如雷,大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也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消尽威势。眼看树冠越来越小,很快只剩下了一截主干,陆渐的双臂痛麻不堪,忽觉足下一凉,二次踩入水田。陆渐突然惊觉,巨汉用心歹毒,掷出飞石,是要将他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陆渐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他大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的漩涡,陈年老泥均被翻了出来。

  小老头在泥中无法存身,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接连挡开巨石,呼吸渐渐急促,心知这么下去,败亡只在早晚。他心中焦虑,手上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挡开,“咔嚓”,树干折成两截,陆渐喉头一甜,口中弥漫鲜血腥气,忽听青衣人虚弱说道:“打不赢,就逃!”

  陆渐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何苦逞强,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全无胜算。一时暗骂自身糊涂,忽地施展身法,向着来路飞奔。

  小老头惊怒道:“直娘贼想逃?”横身上前阻拦,陆渐变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小老头闪避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风筝似的向后飘出,着地一翻,爬起看时,陆渐的去势快过锐箭,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向青衣人后心掷出。

  青衣人觉出风声,竭力躲闪,奈何手足无力,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柄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不觉失声痛哼。陆渐此时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这时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石屑簌簌下落。

  小老头不敢硬挡,身子一纵,掠过陆渐头顶,拦在栈道前方,厉声叫道:“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双掌飘飘,纵横拍来,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的掌法小巧灵动,掌力多为黏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不能马上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无法放手施为。

  陆渐只觉青衣人的鲜血越流越多,心中暗暗着急,一转身,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之前比蛮斗狠,小老头只当他有勇无谋,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也变,精细入微,妙藏后着,拆了两招,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低头躲闪,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敌不过“大金刚神力”,头下脚上,直愣愣向谷底栽去。

  小老头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闻声向前伸手,后发先至,把小老头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惊魂稍定,怒道:“怎么不打?”陆渐皱眉道:“你不怕死?”小老头冷笑道:“你有种将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先生已受重伤,你何苦还要与他为难?”

  小老头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愣,正色道:“老人家,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就拉你上来。”

  “发你祖宗的誓。”小老头啐了一口,拽住陆渐手臂,飞脚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陆渐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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