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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开柙纵虎

  再次醒来时,陆渐头痛欲裂,神志迷迷糊糊,双眼说什么也睁不开,但觉被人撬开了嘴,灌入了一股冰凉液体,辛辣刺鼻,似是一种酒水。那酒一旦入口,陆渐越发昏沉,转眼又昏了过去。

  这么将醒未醒,总有酒水灌入,陆渐深感四肢乏力,耳边人语细微,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听见。

  浑浑噩噩间,忽觉身子一震,重重摔在地上。陆渐背脊欲裂,猛可清醒过来,他努力张眼望去,眼前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

  他长吸一口气,忍着头痛冥思,渐渐忆起昏迷前的情景,不觉挣了一下,但觉四肢空虚,说什么也聚不起力气。昏沉再度袭来,陆渐生怕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锐痛入脑,略略清醒。

  这时,眼角边忽有亮光闪过,接着便听门轴摩擦之声。

  一扇门开了,亮光直射脸上,陆渐久处黑暗,一时睁不开双眼,只听有人说道:“这个人是新抓来的,沙师父你瞧瞧,他的资质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瞧了,毕箕,这人交给你。先练‘苍龙七脉’,练完后我再来看。”

  先前那人答应了,又道:“他服了‘七煞破功酒’,怕是没法好好练功。”

  “蠢材。”老者怒哼一声,“跟你们说了多少遍,《黑天书》练的是‘隐’脉,‘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跟‘隐’脉有何干系?”

  毕箕诺诺连声,随后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人走开。突然间,陆渐只觉“苍龙七脉”的“左角”穴一痛,耳听毕箕笑道:“醒来!”

  陆渐睁眼望去,借着灯光,只见一张脸稚气未脱,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于是问道:“这是哪儿?”毕箕笑笑说道:“这是东海狱岛的炼奴室。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陆渐哭笑不得,问道:“你是西城的人?”毕箕冷笑道:“谁是西城的人?我是东岛的人。”陆渐道:“向来只有西城炼奴,东岛何时也炼奴了?”毕箕皱眉道:“要胜西城,我们东岛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斗起来有点儿吃亏!”说到这里,他面露警惕,冷冷道,“小子,你知道何为炼奴?”

  陆渐叹了口气,合眼道:“我知道。”毕箕有些诧异,点头道:“无论你知道与否,入了狱岛,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你死了,尸体送到岛外的鲨鱼池喂鲨鱼;要么成为第一流的劫奴,将来随我出岛,到江湖上去逞威风。”

  陆渐默不做声。毕箕笑嘻嘻说道:“我先后炼过三个劫奴,他们都不喜欢喂鲨鱼,你想必也是一样!”随后解说《黑天书》的脉理,让陆渐修炼“角”脉。

  《黑天书》陆渐已经练过,再练一遍也无不可,可一想到世人为求私利,总想奴役他人,不由心灰意冷,暗生绝望。

  毕箕解说完脉理,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脉打入真气。陆渐但觉真气入体,全无向日的喜悦满足,转念一想,旋即明白:“有无四律”第一律便是‘无主无奴’。宁不空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普天之下,唯有他的真气能与陆渐的“隐”脉生发感应。这么看来,一名劫主可以炼制多名劫奴,一名劫奴却只能依附一名劫主。宁不空已经占先,毕箕的所作所为,全是白费气力。

  陆渐本想告诉毕箕,心念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毕箕颇爱说话,又瞧陆渐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时套问他的生世来历。可陆渐心有所想,无心交谈,往往毕箕问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两句。

  毕箕不悦道:“你这人呆里呆气,就像一块大石头,我以后叫你石头人好了。”继而又道,“石头人,你如今一定憎恨我,但若你将《黑天书》练到一定地步,喜欢我还来不及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有气,咬牙不发一言。毕箕讨了个没趣,指点完“角”脉,自顾自走了。

  陆渐定了定神,触摸衣衫,发觉鱼和尚的舍利尚在,略略放心一些,接下来便寻思脱身之法。他忽地想到那“沙师父”的话来,不由心想:“那老人说‘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与‘隐’脉并无干系。这么说来,我体内的劫力或许可用。”他精神一振,默察体内,但觉‘隐’脉之中,劫力若有若无,流转不绝。

  依照第三律“无休无止”,《黑天书》一经练成,劫奴不死,劫力运转便无休止,纵然显脉受损,也无法消灭劫力。

  劫力性质奇特,无阴无阳,无内无外,能够转化为人体任何力量。陆渐感知劫力尚在,惊喜难抑,当下咬紧牙关,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将劫力转化为内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脉被禁,大可长久借力,无须担忧“黑天劫”。

  他浑身乏力,纵有劫力可借,变相依然艰难,花了一个时辰才变完“我相”,又花了两个时辰才变完“人相”。每变一相,劫力在‘隐’脉中的流动就快了一分,化为内外精气,徐徐注入‘显’脉。

  陆渐又惊又喜,正觉气力回复,忽听脚步声响,他一转念**起来。只听“嘎吱”一声,室门大开,毕箕哈哈笑道:“怎么,石头人,难受了吗?”蹲下身来,向他的“角”脉中注入真气。陆渐练过《黑天书》,想起修炼中的情景,一觉真气入体,假装面露喜悦。

  毕箕不疑有诈,一边注入真气,一边说道:“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下唯我能解;如今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赐予。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便常给你真气,若不然,哼……”他说到得意处,放下一个食篮,“你吃些东西。石头人,只需你乖乖练完二十八支脉,我便给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药,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软绵绵的了。”

  毕箕一边说笑,一边喂他汤饭,那眼神举止,俨然将陆渐当做了小猫小狗。陆渐心里明白,练完二十八支脉,劫奴欲罢不能,就算没有“七煞破功酒”,这少年也大可控制劫奴,想到这里,他恨不能纵身跳起,一拳打断毕箕的鼻子。

  毕箕喂食已毕,又命陆渐修炼一遍“角”脉,陆渐少不得装模作样。毕箕瞧得心满意足,收拾食篮,关门去了。

  陆渐吃饱,精力渐长,陆续变相转化劫力。每过三个时辰,毕箕前来传授一次《黑天书》,却不知陆渐的体内生出了极大变化,内外精力渐渐充盈,待毕箕教完了苍龙七脉,陆渐已将“十六身相”变化两次,精力如滚滚洪流,将“七煞破功酒”的药力冲得干干净净。

  陆渐气力一复,本想一举制住毕箕,转念又想:“先问他周大叔和北落师门的下落。”耐心等到毕箕再来,陆渐故作虚弱,套问周祖谟等人的下落。毕箕素来饶舌,最恨无人攀谈,难得“石头人”发问,嘻嘻笑道:“我可不知道,这岛上关了几百号人,有犯了岛规的东岛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众,还有被掳来的海客。至于谁人关在何处,只有岛上的主脑才知道。”

  陆渐听得发愁,忽听毕箕又道:“石头人,待会儿沙师父要来巡视,你好生应对,要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颇为关切,陆渐听得心软,狠不了心对他下手。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间杂凄厉惨叫。陆渐听得毛骨悚然,忽听毕箕低声道:“沙师父来了,你当心。”

  惨叫响了片刻,脚步声响,似有人来,毕箕出门叫道:“沙师父,这名劫奴的苍龙七脉也练完了。”来人哼了一声,旋即走入一名干瘦老者,生得深目高颧,削颊薄唇,他打量陆渐一眼,冷冷道:“你练完苍龙七脉有什么感受?”陆渐心念疾转,随口说道:“我的双手很奇怪,放在地上能知觉远处的人走来走去。”

  干瘦老者目光一凝,流出专注之色,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陆渐摇头道:“没有了。”干瘦老者沉吟良久,点头说:“如此看来,你或许能够练成‘四体通’的‘补天劫手’。”

  毕箕忙问:“沙师父,这‘补天劫手’厉害么?”干瘦老者冷笑道:“号称补天,怎么会不厉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炼出过一双‘补天劫手’,可自那劫奴死后,便再不曾有过。至于有多厉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为了杀死那名劫奴,‘东岛四尊’死了两个。”

  毕箕又吃惊,又不服,忍不住道:“我们东岛还是杀了那劫奴,对不对?”

  “杀死却未必,不过……”干瘦老者嘿嘿一笑,“这劫奴的确死在东岛手里,毕箕,你知道为什么吗?”

  毕箕沉吟道:“既不是杀死,又死在我们手里?”突然双眼一亮,“我们杀了他的劫主。”

  干瘦老者露出一丝赞许,点头说道:“无论劫奴有多厉害,劫主一死,劫奴也死。你身为劫主,必须当心自身安危。”说罢微微一顿,“毕箕,你从今日起专一修炼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不用管了。”

  毕箕吃惊道:“为什么?”干瘦老者道:“那三人没什么出奇的本领,只会白白浪费你的真气。”毕箕失声道:“可是‘黑天劫’发作……”干瘦老者冷冷接口:“发作了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鲨鱼。”

  为了那三名劫奴,毕箕花了不少心血,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忽听陆渐说道:“劫奴不是人吗?”干瘦老者瞅他一眼,笑道:“你说得对,做了劫奴,就不算是人……”话音方落,忽觉劲风扑面,他心头一惊,纵身后退,不料陆渐忽自“大自在相”变为“诸天相”,抢到他身侧,左手缠住他左臂,右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干瘦老者面红气促,呲牙道:“毕箕,你给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毕箕两眼发直,结结巴巴地说:“哪……哪里会?解……解药不都在您手里吗?”干瘦老者一听有理,怎也想不出陆渐如何恢复了气力。

  陆渐大声说:“姓沙的,带我去找周大叔。”干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则死矣,从不受人威胁。”陆渐怒道:“真当我不敢杀你?”右手一收,沙天洹的颈骨咔咔作响。毕箕忙道:“沙师父,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暂且服输,事后再跟他计较。”

  沙天洹话不能出,只能呜呜乱叫,毕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师父答应了?”陆渐手臂一松,寒声说:“当真?”沙天洹啐了一口:“小畜生下手好毒。”陆渐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们炼人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说要找谁?”陆渐道:“你们不是劫了一只海船吗?船上的海客都在哪里?”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狄希说的那艘船么?”

  陆渐一听这名字便觉有气,说道:“不错,就是那无信小人干的好事!”沙天洹怒道:“那厮给我送信,说是一船二十人,个个都是炼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两艘快舰,浪费了几十枚‘幻蜃烟’,谁知到头来,却只劫了一船废物,一个个资质太差,要么年纪太大,要么身子太虚,除了你,没有一个适合炼奴。”

  陆渐怒道:“你……你杀了他们?”沙天洹哼了一声,冷冷道:“我一怒之下,本想将那些废物都喂鲨鱼。不料事后狄希又送来一封信,说是连人带船留下,将来或许可以胁迫沈瘸子。”

  陆渐听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谟一行尚在人间,怒的是这沙天洹丧心病狂,念念不忘炼人为奴,当下喝道:“带我去见他们。”

  沙天洹命操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陆渐见毕箕跟上,怕他从旁偷袭,说道:“你留在炼奴室,不许出来。”毕箕见沙天洹被擒,主意尽失,只得乖乖留下。

  炼奴室内昏暗无比,室外的巷道却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明灭,巷道两侧的石室中不时传来**。陆渐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发作,一时感同身受,厉声道:“沙天洹,你将这些人全都放了。”

  沙天洹冷笑道:“放也不难,就怕我把门打开,他们也不肯走,除非你将岛上的劫主也带走。哈,劫主遍布岛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将整座狱岛都搬走吗?”

  陆渐一时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无法带走这些劫奴,就算带走,也会白白害死他们,不觉悲愤难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将沙天洹的细瘦脖子拧成两段。

  好容易按捺杀机,忽见迎面走来几名狱卒,见状无不傻眼。陆渐心一紧,将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紧,忽觉地势渐高,踩中一级石阶,不禁喝道:“怎么回事?”

  沙天洹冷冷道:“地牢在狱岛下方,炼奴室是第二层,你那些伙伴都关在岛面上,若不上去,怎么相见?”

  陆渐将信将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数石阶级数,但觉石阶忽直忽曲、忽高忽低,走了三百来步,突觉白光刺眼,已到地牢出口。

  陆渐走出地牢,举目望去,岛面上光秃秃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楼宇也无,不由诧道:“岛上没人住吗?”沙天洹冷笑道:“你小子又懂什么?狱岛的所在本是东岛绝秘,故而隐蔽第一。如果千檐万宇,海船过境一望便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如今这副样子,自也没人有兴登临了。”

  陆渐默默点头,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无人荒岛,确是叫人无法想到。想着心中生疑,问道:“既然这样,周大叔当在地牢,怎么又在岛上?”沙天洹支吾道:“岛面上也有几处土牢,关一些不打紧的犯人。”一指远方近海处的礁石,“就在石头后面。”他当先走去,陆渐只得跟从。

  离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边沙滩行走,走了约莫丈许,忽听沙天洹低喝一声:“陷!”陆渐足底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刹那间,二人双双陷没,四周充满黏稠淤泥。陆渐呼吸不了,但觉沙天洹身如泥鳅,只一挣,便从他手底脱了出去。陆渐伸手急抓,扣住他的手腕,但觉滑不留手,根本无法紧扣。慌乱间,沙天洹身子一震,如被无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绝大吸力却将陆渐向下拉扯。陆渐只觉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脱出,跟着吸力一扯,将他扯入地底。

  吸力凶猛异常,陆渐坠落极快,身周的淤泥越来越黏,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入。陆渐浑身的血液似要迸出,心肺似也要爆炸开来,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经意间,四周的淤泥向外轻轻一弹,束缚略有放松。

  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劫力由双手扩散开去,知觉到东北角的淤泥略略稀薄,当下奋起气力,向着那方猛突,只一下,淤泥八方压来,再次堵塞了七窍。

  陆渐心知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不觉回忆方才。那时手足乱挥,无意间变出了“神鱼相”。他无法呼吸,‘显’脉气力已衰,只有劫力还在,当即借力变出一个“神鱼相”,四周的淤泥又被弹开。陆渐连使两个“神鱼相”冲向东北,伸手一推,忽觉前方亘着一块大石。

  他绝处求生,双手奋力一撑,大石略有松动,忙使一个“大须弥相”,撞在石块上面,石块向外脱落,露出一个大洞,淤泥循洞口一泄而出,将陆渐冲了出去。

  陆渐压力一轻,一股腥咸的海水迎面冲来,回头望去,洞口不绝涌出浑浊的淤泥。

  此地深处海底,四面冰冷黑暗,陆渐努力挣扎,正想浮出海面,忽觉一股激流自左涌来,他的两眼无法视物,双手仍可知觉,来者是一条大鱼,长有丈许,巨口尖牙。

  陆渐忙变一个“神鱼相”,翻转之间,闪过大鱼的利齿,正要浮上,忽觉左上方又有一条大鱼张口咬来,只得再度变相。那鱼自他身下掠过,摆尾之际,扫中陆渐的腰胁,令他几乎岔气。

  “鲨鱼!”陆渐猛然惊醒,只觉前后左右,数头巨鲨蜂拥而来。他惊骇欲绝,反复变化“神鱼相”。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变相一生,海水辟易。陆渐运动奇快,连番避过鲨鱼利齿,但鲨群又多又猛,数目不断增多。陆渐拼死潜出一程,但觉身边海水激荡,也不知有多少鲨鱼在追赶堵截。绝望间,双手忽地知觉,附近的礁石上有一洞穴。

  他只求逃脱鲨吻,一头冲入洞穴。洞中只容一人,陆渐才钻入内,便觉后方水流冲激,传来群鲨撞击洞口的声声钝响。

  陆渐听得魂飞胆裂,但觉那洞并非死路,于是奋起余力,变化“神鱼相”,沿着通道向前潜去。

  通道时宽时窄,曲折向上,不知游了多远,正当他劫力耗尽的当儿,水压一轻,一股潜流从下涌来,猛地将他托出水面。

  陆渐连呛了几口水,还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沉之际,仿佛神魂离体,又来到了那个光暗交错的地方,抬眼望去,黑暗一边,二十八宿一一显现,唯独“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环。

  突然间,一道‘血环’慢慢淡去,直到最后消失。陆渐心头一跳,突然惊醒,四周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坐起身来,好一阵发呆,心想这梦大不寻常,每次出现,均与体内的‘隐’脉大有关系。那三道“血环”似乎象征鱼和尚设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环消失,足见禁制三去其一,只剩下两道了。

  陆渐想到这里,不觉怅然。此次连遇奇险,全赖劫力脱困,想必借用太多,劫力大举反噬,到底毁掉了鱼和尚的一道禁制。

  陆渐悔恨交迸,暗骂自己愚蠢,若非轻信沙天洹,岂会落到如此田地?他感知‘隐’脉,果然劫力微弱,几不可觉,足见消耗太巨,短时内无法恢复。

  他不能视物,伸手触摸,只摸到了一片岩石。陆渐恍然有悟,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狱岛下的一个洞穴。这一类洞穴,要么是海岛生而有之,要么是海水长年侵蚀。陆渐叫喊一声,叫声七转八折远远送出,又一阵阵传了回来。

  穴中绝无光亮,天幸尚有空气流入。陆渐目不能视,但有一双妙手,摸索四周,但觉身处两人来高、数丈方圆的石窟,石窟下方是来时的水道,有如一眼深潭连通大海。深潭向海是一面石壁,与石壁相对,又是半人来高的一个洞口,阴森森的不知通向哪里。

  陆渐调息片刻,饥饿起来,潭中海鱼甚多,均如陆渐一样,为了躲避群鲨逃来此间。可惜时运不济,才脱了群鲨之口,又入了陆渐之腹。

  陆渐生食数条海鱼,寻干爽处美美睡了一觉。洞中无日月,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忽听沙沙之声,极轻极细,传于空穴,分外清晰。

  陆渐一惊,凝神细听,那声音忽又歇了,辨其来向,似乎来自身后洞中。他不觉心悸神摇,汗毛倒竖,可是转念又想,此时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怪物,也未必强过海中群鲨,与其坐地待死,莫如一探究竟。

  他鼓足勇气,钻入洞中,洞内十分幽深,地势始终向下,通道高低宽窄时有不同,宽大高旷处可并行十人,低矮逼仄处只能匍匐爬行。

  不知走了多久,约莫降到海面以下,有海水渗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气渐浊,到后来头顶生出积水,不绝如缕,在足下聚成片片水洼。陆渐以双手承接积水,尝了一尝,微咸还淡,远不如海水苦涩,不由心中大喜,饱喝一通。

  再往下走,水洼随之变深,由足至胫,直到双膝。陆渐一度犹豫不前,但那沙沙声时断时续,令他的好奇心难以抑制。

  待到水漫至膝,陆渐终于听清,那声音并非沙沙细响,而是有人正用坚硬锐物刮擦石头,只因这洞穴结构奇特,能将声音远远传出。

  陆渐不料此地有人,欢喜得几乎窒息,循声跑了十来步,忽然脚趾剧痛,踢到一面石壁。他无路可去,循石壁来回摸索,可那石壁高大宽广,无隙可入。

  陆渐大为沮丧,忍不住高叫:“有人吗?有人吗?”叫了半晌,也无人应,刮擦声却渐渐停下,陆渐正要再喊,忽听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向左走,到这边来!”

  陆渐惊喜无比,踉跄向左,却听那声音反复道:“在这边,在这边。”陆渐循声摸索,摸到了一丝极窄极细的裂缝,声音似乎从中传来。

  陆渐喜极而泣,哽咽道:“你……你是谁?”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谁?是人,还是鬼?”陆渐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阵,忽地哈哈大笑,笑了好半晌,突然骂道:“你哪儿是人,分明是个冒失鬼,突然一叫,差点儿把我吓死,这么说来,你那边不是海了?”

  陆渐说了几句话,心情平复下来,说道:“不是海,是一个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阵默然,忽道,“是了,这座狱岛本就奇特。岛下中空,既无岩石填充,也无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暴露在外的几个都被凿成了地牢,至于别的洞穴,深藏岛下,还没发现。”说罢,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快慰。

  陆渐道:“这个你……我怎么过来?”那人笑道:“你想过来?哈,我还想过去呢!”陆渐奇道:“你想过哪里去?”那人笑道:“到你那里去呀。”陆渐道:“我这里也出不去。”那人道:“绝无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么能进洞来呢?”

  陆渐将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脱险,又为群鲨所迫钻入石穴、来到洞里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人静静听罢,方道:“你说的沙天洹,是不是干瘪瘦小,长相刻薄?”陆渐拍手道:“正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来历,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不会这样倒霉。”陆渐奇道:“他是什么来历?”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泽部的高手,当年争夺泽部之主,败给别人,故而一怒之下转投东岛。他陷你入泥沼,用的正是泽部的‘陷’法。据说在沼泽中动手,泽部绝学天下无敌。他们所练的‘周流泽劲’,能让他们在淤泥中行动自如,又能将敌人陷入淤泥深处。”

  陆渐不解道:“奇了,沙滩上怎么会有泥沼?”那人笑道:“沙天洹是泽部高手,若无泥沼时常修炼,本部神通势必荒废。那泥沼便是他驱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练功之所。只因老东西为人小气,生怕别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了他的独门功夫,故用沙石覆盖,伪装成寻常沙地。但若遇上强敌,便设法诱至该处,破开沙石,将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谁,也多半没命。”

  陆渐忍不住问:“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时候你也在吗?”那人道:“不在。”陆渐怪道:“那你怎么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看见似的?”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亲眼所见,却也猜想得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就在于举一反三、闻一知百,凭借一星半点的消息,推断出天下的大势。况且沙天洹那点儿豆腐脑子,也装不了什么高明主意。”

  陆渐听得佩服,说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出来。”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摆脱鲨鱼,足见本领高强。是了,你怎么到这岛上来的?”

  陆渐将自己如何做了通译;如何帮周祖谟购买鸟铳,遭遇“九变龙王”,又如何为救众人,与之苦斗;乃至于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将海船出卖给狱岛;自己又如何凭借劫力脱困,但终究功亏一篑,遭了沙天洹的暗算一一道来。

  那人听完笑道:“原来你是一名劫奴,这也难怪。但你说狄希不讲信用,也不尽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将你们一气杀光。只是形格势禁,他虽不愿违约,也不能让这批鸟铳落到天部手里,是以想出了这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们。你们所立赌约,只限于狄希,他不亲自动手,便不算违约。这个周祖谟自以为聪明,定个赌约却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陆渐没料这一纸赌约,竟有这么多弯曲,不觉好生感慨,说道:“是啊,若有你在,我们也不会上那狄希的当了。”那人笑道:“有我也未必成功。东岛四尊,‘九变龙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却是一等一的深。订约之时,后续的种种变化他怕是都已料到,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说到底嘛,还是你们实力不济,一旦对手厉害太多,你们的退路也就十分有限了。”

  陆渐怅然道:“如此说,无论怎样,我们都逃不掉了?”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辞飘忽,忽东忽西,陆渐听得头昏脑胀,喃喃道:“还有别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们落到这步田地,只因一开始便犯下大错。做生意好比奕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换了是我,身处异国他乡,更当小心从事才是。购买千支鸟铳,本是少有的大买卖,容易惊动他人,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敌人对头,轻则赔光本钱,重则惹来杀身之祸。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会大事化小、变整为零,大生意若是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变小,风险自也随之变小。

  “按此道理,周祖谟贪多求快,只买龙崎一家的鸟铳,便是大错特错。换了我,如此买卖,理当化整为零,分别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购买,每次不过百支,分时分批购入。如此一来,买了龙崎的鸟铳,也不会惹他生疑,只要不惊动狄希,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陆渐恍然大悟:“若是如此,那就万无一失了。”

  “那可未必。”那人冷笑一声,“这天下绝没有万无一失的生意。分地分人分时分批购入,仍有偌大风险。卖鸟铳的倭商不少,但倭国之中,制造鸟铳的地方却数得出来,据我所知只有三处。一是种子岛,二是杂贺,三是堺城。我来此之前,听说尾张国的国友村也开始大批制造鸟铳,不知道真也不真。货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鸟铳数目也就很好计算。龙崎身为鸟铳商人的魁首,一旦发觉大批鸟铳不知去向,势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脉本领,未始不能发觉真相。”

  陆渐想了想,点头叹道:“你说得对。”那人也叹一口气,说道:“所以说,购买鸟铳终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揽造鸟铳的倭人工匠,自己制造鸟铳。”

  陆渐道:“倭国人小气得紧,有点儿本领也不外传。你去招揽,他未必会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骂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会强行抓上几个绑架回国么?”

  陆渐一惊,忙道:“这样做可不好。”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好?又不用杀害他们,只需逼他们交出造铳的秘诀,再放他们回国便是。”说到这里,他忽地住口,喃喃道,“奇怪,奇怪。”陆渐问道:“怎么奇怪了?”

  那人道:“你说周祖谟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采购鸟铳的吗?”陆渐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谈时是这么说的。”那人道:“这就奇了怪了,这笔鸟铳买卖破绽百出,沈瘸子何等人物,怎么会下这么一手屎棋?”

  陆渐忍不住道:“你们常说那沈瘸子,这人很厉害么?”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他的绰号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厉害不厉害?”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支吾道:“厉害。”那人道:“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很奇怪。西城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计,怎么会弃上策而取下策,来做这笔鸟铳买卖?就算要做,也当派一个稳妥之辈,又怎能派周祖谟这个蠢货?就算派了这个蠢货,也当学那诸葛孔明,给他几条锦囊妙计,又怎能让他随意胡来?买个鸟铳也买得惊天动地。”

  那人说罢,又道奇怪。陆渐叹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我认识一个极聪明的人,因为一时大意,双眼都被人弄瞎了。”那人哦了一声,说道:“这话也在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姓沈的财大气粗,根本就没将这笔生意放在心上。”

  陆渐与此人隔壁共语,只觉他心思缜密,谈吐多智,对各方掌故了然于胸,想必是一位久经世事的前辈人物,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这边么?”那人笑了两声,“你说你在炼奴室呆过,那里是地牢的第几层?”陆渐道:“第二层。”那人道:“我这里是第九层,狱岛地牢的最底一层。”陆渐失声道:“什么?”那人又问:“你从炼奴室到岛面,走了多久。”陆渐想了想道:“三刻钟吧。”

  那人笑道:“我从岛面来到这里,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所以说,我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因为那送饭的一来一去要六个时辰,一天的工夫就算过去了。那帮小幺儿嫌麻烦,有时一次送几天的饭菜,哈,这么一来,就能偷上好几天的懒了。”

  陆渐吃惊道:“饭菜岂不坏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那人沉默许久,叹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多久了?”那人道:“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儿们偷懒的工夫,再加一倍,哈,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练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大声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激愤,且听我说。”那人顿了顿,“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就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我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仅身负异能,能转化为内外之力,那么我脱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吗?”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舌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那人顿了顿,叹道:“所以啊,我起初来到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忽又冷静下来。我害怕日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可是做了劫奴,便没了自由,要终身受制于劫主。”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尝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摆布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个不见天日、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不由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一顿又道,“我这边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个忙让我过去?”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太厚。”

  “厚也罢了。”那人叹道,“可恨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生铁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不及石头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想得倒美!”那人冷笑一声,“当初我刚进牢房,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也是木头做的。我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吧?故而想了一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水,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日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全新的碗碟。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我吃完饭以后,也照样砸碎,瓷片坚硬锋利,用来挖洞强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这么艰难,更何况是铁钎、铁锤呢?”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饱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急声说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忽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暗暗叹气。想来那人身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大牢,两年多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一分眷恋之情真是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洞中,大声说:“前辈,我回来了。”话音方落,就听那人欢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等死我了,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着,嗓音一沉,竟有一些哽咽。

  陆渐慨然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那人叹道:“没有刀剑铁器,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陆渐发愁道:“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哈哈大笑,“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只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母鸡打鸣吗?”陆渐摇头道:“没见过。”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是没有的。”

  “不见得。”陆渐忍不住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意外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水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陆渐心想:“事在人为,无论成败,终需一试。”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的破绽,寻来一枚尖石,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脱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怎么行?”忽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砸石壁,本只试试,没料到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根基。”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破石壁就是好相。”陆渐道:“但愿如此。”他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的石块却完好无损。

  陆渐心中奇怪,可又想不通其中的缘故。其实说来,这道理便如当日在河边,陆渐用一柄中空刀鞘击碎忍太的宝刀,当时忍太也觉骇异,却不知这“三十二身相”本是“大金刚神力”的入门功夫。陆渐于变相之时,不知不觉将体内的劫力转化为“大金刚神力”,虽不如鱼和尚威能十足,可已略具摧坚之势,因之能碎宝刀,而刀鞘不坏,以石破壁,而尖石不坏。

  敲击许久,石坑深入数寸。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力恢复,又去捶打石壁,这么反复敲打,石坑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已不如先前那么沉实。

  陆渐心中喜悦,疲倦与时俱增,这日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那一相竟然变不下去,只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问:“你怎么了?”陆渐吸一口气,出声说道:“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全身乏力,变相也不能够,只得返回潭边,寻思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过,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动迹象,若要保住禁制,最好就此罢手。他一念及此,心中又生愧疚之感:“我陆渐活到今日,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身救我,我又岂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身处绝境的可怜人?”

  想着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这一日,忽听“豁剌”一声,他手底一空,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透过孔洞冲来,陆渐慌忙掩鼻,跳开数尺。

  洞里那人哈哈笑道:“妙极,小了点儿,再大一些,我就能出来了。”石壁一旦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龟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缝。

  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一日,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洞中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水里。

  陆渐将他扶起,但觉他浑身皮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一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水斩渐,前辈你呢?”

  “我吗?”那人呵呵一笑,“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为何要骗我?”那人沉默一下,忽地叹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也就罢了,又何必生气?”那人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缜,谷雨清明之谷,玉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鱼针?只有鱼钩鱼刺,哪儿来的鱼针?”谷缜大笑道:“玉是白玉无瑕的玉,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妈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玉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玉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谷前辈,你妈妈真好,竟懂这么多学问,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学问!”谷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春悲秋,她那些调调,我可不喜欢。”陆渐吃惊道:“你怎么骂……骂……”谷缜冷笑道:“骂我妈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那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大笑,拍手道:“令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快,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就着地上的积水梳洗起来,足见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没有吃的?”陆渐递上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过便吃,边吃边笑:“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问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陆渐道:“这水道又长又窄,没有过人的水性潜不过去。侥幸潜过,洞口又有好多鲨鱼。”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也许能够砸开。”

  谷缜呵呵一笑,说道:“那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那机关极为歹毒,开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在第三道后面,被困者要开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呵,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好恶毒!”

  “不说这些。”谷缜淡淡地说道,“这条水路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仔细说给我听。”

  陆渐说过。谷缜沉吟道:“这么说,你活到如今,全凭劫力,但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你怎么会没事?”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说道:“鱼和尚跟你一般,过于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陆渐听到这里,气往上涌,大声说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设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已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一看,果如谷缜所说,他以石块捶打铁闸,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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